近代宋诗派:由不俗之人到不俗之诗

一、近代宋诗派:由不俗之人到不俗之诗

今日文学史中所言“宋诗派”“同光体”之概念,实际上均出自陈衍本人对清代宗宋诗学之发展的梳理与建构。他将这一历史过程表述为:

道咸以来,何子贞(绍基)、祁春圃(㝦藻)、魏默深(源)、曾涤生(国藩)、欧阳东(辂)、郑子尹(珍)、莫子偲(友芝)诸老,始喜言宋诗。何、郑、莫皆出程春海侍郎(恩泽)门下,湘乡诗文字,皆私淑江西,洞庭以南言声韵之学者,稍改故步;而王壬秋(闿运),则为《骚》、《选》、盛唐如故。都下亦变其宗尚张船山、黄仲则之风。潘伯寅、李莼客诸公,稍为翁覃谿。吾乡林欧斋布政(寿图)亦不复为张亨甫,而学山谷。嗣后樊榭、定盦,浙派中又分两途矣。

丙戌在都门,苏堪告余,有嘉兴沈子培者,能为“同光体”。“同光体”者,余与苏堪戏目同、光以来诗人,不专宗盛唐者也。

——《石遗室诗话》卷一

有清二百余载,以高位主持诗教者,在康熙曰王文简,在乾隆曰沈文悫,在道光咸丰则祁文端、曾文正也。文简标举神韵,神韵未足以尽风雅之正变。……文悫言诗必曰温柔敦厚。……祁文端学有根柢,与程春海侍郎为杜、为韩、为苏黄。辅以曾文正、何子贞、郑子尹、莫子偲之伦。而后学人之言与诗人之言合。而恣其所诣。

——《近代诗钞叙》

事实上,清初钱谦益、黄宗羲等人已开始推崇宗宋,广义的“宋诗派”经由厉鹗浙诗派到翁方纲肌理说的发展,在前期神韵、格调诸说主导的宗唐氛围下始终未曾断绝。与“以才学、议论为诗”“以俗为雅”的宋诗遥相呼应,诗本性情、诗中应有学问是各时期宗宋诗人的共识。直至道、咸时期,宋诗的势力借由程恩泽、祁㝦藻、曾国藩等上层士人的提倡得到了空前发展,何绍基在《使黔草自序》《与汪菊士论诗》等一系列论文中明确建立了以“不俗”为核心的宗宋诗学理论。陈衍对于“宋诗运动”的刻意建构,很大程度上是要为《近代诗钞》所依据的诗学观念寻找可靠的理论基点。暂不论此种表述具有多少客观性,既然同光体与道咸“宋诗派”之间的理论联系是陈衍主动建立的,通过对比何绍基与陈衍对“不俗”诗论的不同表述,其中差异定是陈衍主动调整的结果。

何谓“不俗”?在《使黔草自序》中,何绍基提出了“人与文一”的观点:“立诚不欺”,“真我自立”,“人成”而诗文之家方可成。先有不俗之人,方能有不俗之诗:“所谓俗者,非必庸恶陋劣之甚也。同流合污,胸无是非,或逐时好,或傍古人,是之谓俗。直起直落,独来独往,有感则通,见义则赴,是谓不俗。”[5]平日里广涉经史,明理养气,使真性情“固结到身心上”,方能成为不俗之人,进而施以作文之法度、工夫,便能“说自家的话”,“使天下后世见其所作,如见其人,如见其性情”[6],成就不俗的诗作。“不俗”的创作应是因真性情成诗,而非毫无主见地模仿、因袭外在典范。此外在方法论方面,关于使诗作“不俗”的具体艺术技法,何绍基并未多言,反而重点强调了“读书”为“成不俗之人”的最佳途径:学问可涵养性情,读书则必重经史,以使自己的诗作能有“正经性情道理寄托”。“道理熟,功夫熟,未有遇题而无诗者,道一本而万殊,遇题无诗,到底是理之万殊者,未看得博想得穿耳。”[7]。客观来讲,何氏对“成人”的关注度远高于“成诗”,“成诗”在某种意义上亦是“成人”的一种方式。

“诗最患浅俗。何谓浅?人人能道语是也。何谓俗?人人所喜语是也。”[8]陈衍继承了何绍基“不俗”论的基本定义及框架,一方面提出“诗中有人在”[9],强调以真性情抵抗流俗、张扬个性;另一方面在方法论上主张“学人之言与诗人之言合”[10],拟古而不复古,借鉴前人经验完成新的变化。“作诗文要有真实怀抱,真实道理,真实本领;非靠着一二灵活虚实字,可此可彼者斡旋其间,便自诧能事也。”[11]综合前论可知,由道、咸至同、光的宗宋诗派“不俗”论,在诗歌创作与批评准则上有“人与文一”(以性情为诗)和“由学问达性情”两个核心理念,分别对应着“何为不俗之诗”与“如何作不俗之诗”两个基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