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日报》中的宋诗派诗学批评阐述
宗宋诗派一直是清末民初重要的文学力量,在《民国日报》中刊载的诗话很大一部分是宋派诗人作品,像蒋湘君、闻宥、姚鹓雏、叶楚伧、成舍我等都以宋派诗为学习对象,并在其《诗话》中阐述各自诗学批评理论。
(1)蒋湘君的诗话创作。蒋氏论诗主要有三个方面内容。第一,诗学须以北宋为宗,又出唐入宋,反对强分派别。《赭玉尺楼诗话》第一条自述其学诗途径:“诗初入北宋,酷嗜宛陵、后山、荆公三家而微不满东坡,至是复稍变其蹊径,甚喜为飞卿、牧之。”[4]即其诗学以梅尧臣、陈师道、王安石三家为主要学习对象,并由宋入唐,上至魏晋,而兼收并蓄。对于这种诗学门径,蒋氏此后有更为详细的阐释:
余十八以后,始为北宋。二十时,稍稍读晚唐人集及龚定庵,嗣后,颇出入泛滥魏晋、唐宋及清初各家。顾特嗜海藏楼、散园精舍两家,时时讽诵,因以上窥半山、山谷、简斋、后山、宛陵、东野。故余于诗实为逆入,功力不深,无足自喜者,侪辈颇以能作北宋相推,实无当也。[5]
“实为逆入”则足见蒋氏取法甚宽。宗法北宋,又不局于宋诗派,且旁及各家,也使得其能融通唐宋,不斤斤陷于狭隘的门户中。因此,他在宋派诗风中能提出“唐、宋初无二致,特学宋人者较刻露。”故其能入其内,又能出其外的看待唐宋诗的不同风格。他在诗话中特别指出:
近日言诗,仅曰神韵、气势而已,仅曰含浑、刻露而已,仅曰新陈而已。余谓:东野最近后山,柳州最近荆山,则一唐、一宋,亦何别焉?山谷排戞,义山瑰玮,诗人之言曰“山谷学义山,蹊径胡自焉?”由是言之,诗不界唐、宋,确然无疑也。[6]
诗不界唐宋,也是《赭玉尺楼诗话》强调的诗论观。显然,蒋湘君主张从相互联系中,分析诗人的诗学倾向,而非在相互割裂中,进行人为的朝代限定,表现出较为豁达的诗学思想路。实际上,蒋的同学王筱香诗学中盛唐,周公阜瓣香吴伟业,都不鄙薄宋诗,同样有宽泛的诗论观,他们的相互切磋,也具有交互性影响。故而,他认为诗由心生,无关派别:“闻见观摩,有所偏入,所作近似,即作者亦不自知为某诗、某派者,固非即谓某诗,必非某派。”[7]进而对近代诗坛徒趋声气,模效割袭之能事也异常反感。正因如此,他对宗法中晚唐的诗人吴虞也颇为激赏,以其诗有“清超绵丽,尽脱恒蹊”之叹,故未囿于门户偏见。
第二,尊学问,尚气节,提倡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结合。尊学问,尚气节是宋诗派人的普遍诗学倾向,蒋湘君的诗论也不出其右。他在《赭玉尺楼诗话》中,把诗品与人品联系起来(这不仅是宗宋派所独倡),尊崇朱之瑜、傅山等遗民诗人,歌颂彼时革命健将汪精卫等。反之,对于投靠袁世凯政府的樊增祥不齿,竟至于痛骂为快。另一方面,他重视学问,也对近代诗歌剥垢削肤,而掩盖性情倾向大为不满,不但指出“才大,则病在泛滥而易;杂书卷多,则病在据书袋。”又主张“大抵诗之高下,其大别在气韵”的论断。正是这种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结合,也使得他继而推尊宋派诗歌中的杜甫崇派现象。蒋湘君指出:
吴玉春《小鹿樵室诗话》(笔者按:此篇诗话刊载于《申报》)谓:吾治诗以少陵为宗,此何敢承也。少陵于诗如百川之有海,千山之有岳,不独不磅礴浩瀚,无体不包。继往古,开来今,为秦汉以后,至于六朝,唐以后至于今,兹此两时代中间之倚天长剑,为之制割而创造者也。此其如诗史,如何等位置?后生来学,乌得妄曰宗。元王介甫曰:“太白歌诗,豪荡飘逸,人固莫及,然其体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子美,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急徐纵横,无旋不可。所以光敛前人,而后来者无继也。”此子美包举各体之说也;元裕之曰;“子美诗如元气淋漓,随物赋形,如三江五湖,合而为海,如祥风庆云,千变万化。九经百民,音润于其笔端,……故谓杜诗无一字无来处,可也;谓杜诗不从古人来,亦可也。”此杜诗继古开今之说也。[8]
蒋氏把杜诗看作包举各体,继古开今的典范之作,又指出“子美集中,贺奇、同癖、郊寒、岛瘦、元轻、白俗无所不有”,甚至于“求国风忠厚之元音,湘垒行吟之正法,哀而不伤,怨而不怒者,少陵一人而已”,把杜甫完全当作古代诗学领域的最高峰,这与他重学问,也不废性情的诗论观是一致的。与之相对,他对性灵派“手滑之病”予以痛抵,甚至认为《随园诗话》乃“诗道之贼也”,同样对于善学袁枚的高燮诗颇多微词,体现出更重学问之倾向。
第三,以精炼求不俗,善于对前人及同辈诗歌以精要评论。蒋湘君力求歌的厚重,以为“不俗”之力。想要达到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融合。既不能妄自菲薄,又不可陷于掉书袋中。要做这点,必须要具备两个条件:有胸襟和细推求新。因而,他对林旭诗的遒劲,叶楚伧诗的沉雄,潘飞声诗的清俊,郭绍虞诗的清雅,朱鹓雏诗的香艳,陈三立诗的的险怪都报以欣赏的眼光,充分体现出了作者的功力和个性,体现出他以精炼求不俗的论诗法门。
不仅如此,蒋湘君善于以生动形象,对他人诗歌作精要评论,如其云:
王渔洋如少妇明妆,微现羞涩;赵秋谷如长安游侠儿,锦鞯银络豪气未除;黄仲则如病鹤□□,未损高洁;洪北江如幽燕壮士,力举千钧;张船山如邯郸名剑客,吐气成虹;李莼客(慈铭)如诗礼旧家,犹存彝鼎;袁爽秋如名僧讲坐,时吐法言;邓弥之如元酒太羹,故有至味;樊云门如小家碧玉,口角尖新。[9]
他不但善于以形象化比喻,评论前辈诗人的主要特点。同样,他对近代宋派诗人及南社诸子,也有诸多精要评价:
俞恪士诗蕴借,如亲佳士;郑太夷俊逸,如对好山;陈散园百怪填胸,如啖什锦羹,不复能辨甘辛浓腕;陈石遗则堆盘苜蓿,自饶清味。
亚子诗如黄昏剑客,黑云如墨,夭矫盘旋;吹万诗如盛年书生,缓带轻裘,自饶儒雅;石子诗如妙龄碧玉,天寒翠袖,楚楚自怜。[10]
从上可见,蒋湘君论诗形象生动,却而一语中的。进而言之,蒋氏论诗,不但从纵向角度指出他人的优缺,如评范当世:“诗出入苏黄,廉悍沉挚,一时无两;短兵肉搏,转不见长。”也从横向角度对诗人进行综合比较,如其诗论云:“夏剑丞有其深刻,少其浩瀚;李拔可有其名隽,少其自然。”“贞长易,晦闻难;贞长高亢,晦闻幽深;贞长如老将试骑,折旋如意;晦闻如名士入座,儒雅逼人。”[11]这也是《诗话》的精髓所在,自有其高远诗学眼光,体现出深厚的学殖。
(2)闻宥的诗话创作。闻宥是南社重要文人,闻氏论诗与成舍我、朱鹓雏等宗尚相近。故成舍我担任《民国日报》编辑,经常刊载宋派诗人的诗话作品,也引起了以柳亚子为代表的宗唐诗人的不满,最终爆发了内讧,导致南社解体。闻宥《怬簃诗话》发刊载于南社内斗之前,体现了闻氏的诗学观。其诗论大致有两方面内容。
第一,重视诗歌的教化作用,提倡“意深格奇”的不俗之论。闻氏重视诗话的正统性,把传统观念下的诗歌态度,作为诗话创作的出发点,继而阐扬风教。他认为:
诗话之作,靳于阐宣古□,搜讨遗闻,非是者勿及也。昔人言:搜拾得遗诗,零册而为之。阐扬者,功不下于恤孤埋骨。此语固是。然须知存诗而佳,固为作者光;否适,以辱作者,犹不若澌灭之为愈也。故知存弃之道,亦有平衡。若夫乡里俚语、打油、钉钱,籍资诙笑,斯直稗乘、小言之流耳,我宁能目之曰《诗话》哉?[12]
可见他对创作诗话的态度是非常严肃的,故其论诗重视学识和骨气,并力以荒寒瘦硬之风,来表现其铮铮之鸣,其所云“外境破卷,内蕴日积,郁闷忧莫骋,遂播于词”,即是以此而言。故而,他对近代诗话中的陈言旧论和日趋明显的娱乐性倾向颇为不满,对诗话中普遍存在的“摭拾陈言,排比彩饰”、“食古不化,拉杂抄书”、“竞病未谙,黑白未辨”等三种弊病,予以大力批判,体现出对传统诗教和学问的尊崇。出于这种严肃的诗学态度,其往往把诗风与诗运相联系,通过“意深而格奇”之词,表现作者的寄托。他指出:
以诗之为用,意深而格奇,斯尽矣。意深,则辞必不平;格奇,则必不滑。不平、不滑,而欲存风调,其中唯剑南、遗山稍稍能之,然亦未必果佳也。渔洋专尚风调,所作乃描眉略鬓,若村妇见客,纵婉转狐媚,终是一股俗气而已。不善学者,乃至语语空泛,一无真意。其流弊之毒,可谓极矣。[13]
闻宥论诗以宋派“不俗”为目标,讲求诗人的独立精神和诗歌的独创性,以维护传统诗学的“情志”内涵。“意深而格奇”的提出,乃从诗歌功用观出发,用以对抗世俗之风的困扰,这在当时是具有积极现实意义的。[14]其创作有“以消极避世的精神而使‘不俗’说带有浓重的士大夫式的淡泊清高的印记”[15]。在这种诗学批评中,他自然反对“专尚风调”的纤佻浮薄之风,对近代复盛的香奁诗风尤加痛抵,认为其“陈义既无可取,体格亦与盲词相邻”,也从另一方面印证其对求“不俗”理论的重视。
第二,以艰涩为宗,极力标榜宋诗风尚。宋诗派人物重视学问,但难免导致过分注重矜学现象的出现,而“学问至上情结的存在,导致宋诗派诗人价值心态的失重和诗歌结构中情感重心的偏移。两者所产生的综合效应,最终使宋诗派由自立不俗的愿望出发,却走上了一条险怪偏狭之路”[16],闻宥的诗论也有明显的重学倾向。他认为:
“羚羊挂角,香象渡河”,严沧浪以禅喻诗,所谓有神韵可味,无迹象可寻者也。王阮亭终身诵之。仆意:“神韵”二字固有不可言传者,大致便旋适口,尾音能绵而远,则神韵得矣。然亦有愈涩愈见神致,愈拗愈见绵远者。若老杜七绝,跌宕错落,独非神韵乎?固知“神韵”二字,亦非概称绵丽二派者。[17]
闻宥在《怬簃诗话》中把对艰涩、枯拗风气的追求,则当作一种“神韵”来对待。他认为陈三立诗歌为“近世奇作”,也由这种诗论观使然。
正因如此,他认为袁枚的诗歌“直似醉中坠圊,遍体无一不臭”,王士祯的诗歌“千章一格,庸恶已极”。他认为诗分唐宋,乃“无当”之论,但又提出“不能不分界”,极力标榜宋派诗风。对偏于僻径的诗论,姚鹓雏《宋诗讲习记》则有过中肯批评,这也是姚、闻二人的不同之处。
闻氏《推仔第二楼诗话》、《千叶莲花室诗话》、《春笑轩拉杂话》把追求诗歌的“不俗”诗风,作了进一步阐释。他自称平生有三大患:“执拗自用、不能偕俗、不知孔方为何物”。若换个角度来说,也是其对诗人精神境界的追求,即“不俗”之气的写照。这与陈师道提倡的“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18]境界是一致的,背后乃是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相贯穿,达到一种骨气相交的状态。蒋湘君曾评价闻宥的诗歌:“虽未尽工,骨力固可惊也。”[19]比较准确地抓住了其诗诗论的重要特性。此外,《千叶莲花室诗话》三则和《春笑轩拉杂话》三则也以简短的笔墨来表达他对不俗诗境的追求。
(3)姚鹓雏的诗话创作。姚鹓雏诗学北宋,其诗话《宋诗讲习记》和《懒簃杂缀》,则是其诗论观的具体化体现。《宋诗讲习记》详细剖析其学诗经历,阐述其对宋诗流派的见解。他曾自云:
鹓雏治诗,始十年前岁己酉,……旧时诵诗于少陵,尝卒业一二卷,昌黎、东坡,略涉猎而已;近人则随园、瓯心余、仲则诸家。……元年居沪,柳安如介之入南社,始得尽觇东南诗人篇什。旋读厉樊榭、钱萚石、王谷园、龚定庵诸君集,于浙派诗旨,小有悟入,所作微变其故步。然仍时时依违于范伯子、陈散园之间,得诗亦最富。[20]
这是姚鹓雏对自己诗学路径最为详细的剖析,也奠定了他诗学的基本观点。他对陈衍、陈三立、郑孝胥之诗极为欣赏,以其诙丽有味,但也责其“诙怪博丽,犹或过之”[21]的弊病深为不满。后来,南社内部的唐宋诗之争兴起,姚鹓雏曾作《论诗视野鹤并寄亚子》云:“诗家风气不相师,春菊秋兰自一时。何事操戈及同室,主唐奴宋我终疑。”[22]试图从内部对唐宋诗的论争进行调和之,从中也可见其融通唐宋的诗学眼光。《懒簃杂缀》则试图从风韵、用典等方面,对其所持诗论进行具体阐述,也具有较高诗学价值。
(4)叶楚伧的诗话创作。叶楚伧《读杜随笔》力主学人诗论,针对杜诗的具体内容,如风格、字句、韵律、层次等方面进行详细阐释,兼及考证之功。叶楚伧诗学北宋,又出入中晚唐,风格以沉雄为主,兼复温丽。蒋湘君曾云:“叶楚伧诗,如河朔健儿,被服执绮,终未脱横朔看天气。稍近,折节入义山,语近沉雄,则其本色。”[23]《读杜随笔》重学识和法度,主张诗歌须“简练揣摩”,反对繁冗之病,也其学杜的精髓之一;同时又不完全拘泥于法度之中。如其云:
《游南池》一律,句句写池中之景,惟“森木乱鸣蝉”句乃池上之景,可见读杜不可拘泥。若一一以律绳之转,失杜意矣。末联因白露而忆青毡,乃岁暮动与也思乡之感,非必与秋水、晚凉作关键也。[24]
他认为善学杜者,不可拘泥于绳律,不可流于模拟之能。叶楚伧崇拜杜诗,但对“杜诗字字有来历”的过誉之论表示怀疑,以理性精神,融于感性诗论中。
(5)成舍我的诗话创作。成舍我《论诗》重视学问,又认为诗歌以简远为贵,不可刻意矜才,充斥学究气。要达到理想境界,须学问和法度的相结合。他指出:
诗有诗律,亦如一国之有法律,一军之有军律也。若纵情任意,信笔所之,则与叛民、骄兵何异?即谓为诗界罪人,亦为无不可。纵伊人古名家,有例可援。然如枭雄、盗魁,虽能遭逢时会,为帝为相,要不可为后世法也。彼破坏诗律,而动以古人为证者,其亦可以止矣。[25]
这种对法度的重视,是以“力学”为基础,与诗人骨气相重叠的,体现出严谨的诗论观。因而,成舍我论诗以宋派为宗,却不满门户之见,对近代诗坛雕琢之气和矫枉过正,都持有异议,诗学眼光并不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