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熹的交游与惟“真”论

三、晨、熹的交游与惟“真”论

晨光、熹微二人之惟“真”论,一方面是受矫正影戏时弊,以古装展“国性”的时势影响,另一方面也与他们个人的交游及身份有关。

民国时期,由于报人的笔名较多,因此常有混淆,甚至即使同为报人,也会出现张冠李戴的情况,如《影舞日报》的金巽就曾误会欧阳俊、诸葛平为二人,其实此二人都是《大众影讯》汪俊之化名[43]。因此,在考察以笔名行的人物时须十分谨慎。晨光、熹微自然都是笔名,且从《管见之管见》“晨光君固吾良友,或亦乐闻孟浪也[44]”句可知,两人早已相识。在该篇末尾,编者称“熹微君是一位文章有价的大教育家”,虽然并未指名道姓,但也是一条重要的讯息。至于晨光,由于其是《中国电影杂志》的主笔之一,因此在身份推导上相对较为容易,经笔者考证,晨光当为香港作家谢晨光,原名谢维楚。

《中国电影杂志》原为中英结合的月刊,从第5期起宣布改组,新任主编是曾任职于广州明珠影画院的郑漱芳,当时集结在她周围的有一大批青年,晨光就是其中之一。而据陈子善《海上书声》记载:“远在内地作家因东北沦陷、上海战事、抗战全面爆发和国共之争等种种原因陆续南下香港之前,香港新文学作家就已经‘北上’了,而最早‘北上’且‘北上’最有成就者,当推谢晨光。”[45]而且谢晨光于1926年至1927年也确有在上海活动的历史。创造社出版部的部分成员于1926年10月,在上海宝山路三德里B22号设立了幻社发行部,并出版《幻洲》半月刊和《幻洲丛书》,而谢晨光就是《幻洲》的主要撰稿人之一[46]。并且晨光所任职的《中国电影杂志》与当时的其他电影杂志不同,它的撰稿人多为知识分子,故而称为电影界的“白领杂志”,而谢晨光除了作家的身份外,他还做过吉隆坡柏屏义学的教务主任,与时任校长黄天石相交甚好,曾共同创办刊物《南洋公论》[47]。这不仅符合白领的身份,也从侧面说明了他与教育界的联系,从而证实他与大教育家熹微相识的可能性。除了黄天石外,他还与另一名教育家陈君葆相熟。陈君葆留港期间曾计划与谢维楚、龙实秀、李凤坡等创办《九龙日报》,以为民喉舌[48]。从《陈君葆日记》的记述我们可以看到陈氏与当时文化人的交往,其中既有诸多影人,如史东山、侯曜、洪深、欧阳予倩、唐槐秋等等,也有诸多教育家,如陶行知、陈望道、叶圣陶等等[49]。这也增加了谢晨光与影界交流的可能性。综上可见,晨光当为香港作家谢晨光。

谢晨光虽然毕业于香港英皇书院,所受的是较为系统的西式教育,但由于港英当局为了抑制当时新文化的传播,在文化教育上推行了崇外抑中、颂古非今的政策[50],故而谢晨光自学生时代起就对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说部有着非常深厚的情感,这也为他之后在古装片领域的惟“真”论奠定了基石。他主要创作的小说《胜利的悲哀》是一部以都市男女恋爱为题材的悲剧,在当时“革命文学”甚嚣尘上的上海文坛影响有限。即使是擅长唯美主义非常态爱情小说创作的《现代小说》主编叶灵凤也发表书评称“希望谢君以后对于自己创作的范围能逐渐扩大起来”,可见“革命文学”的影响之大,但值得庆幸的是,谢晨光后来并没有那样做[51]。他仍坚守以情感见长的旧途,将“真”“善”“美”作为小说艺术创作的根本,并将其延伸到古装影戏的批评与改造中来。他在《中国电影的我见》一文中说道:

中国电影剧本的取材,近来已趋向历史和说部方面去了,比起从前那些不三不四非驴非马的爱情片,和劫夺掳掠打打杀杀的恶劣影片,简直又算进一步。但可惜在这进步历程中,大家似乎含着一种孳孳为利的观念,把大公无私的轨道,弄得乌烟瘴气,黑幕重重。……我道:“中国电影在今日,除却根本改组,没有成功的可能。”怎样叫根本改组?我这里不得不明白地说一句来做结论:就是要联合起来,大家携手向“真”“善”“美”的三大途径去做艺术的工作。友人卢梦殊君,很坚决地向我说道:“中国电影要革命!”我也道:“中国电影要革命!”因为若不是革命,难免受恶劣环境所支配,即不能达到根本改组的目的。革命的战线,是站在“真”“善”“美”三大途径之上;革命的口号就是“拥护艺术”,“打倒一切反动派”。[52]

此种主张在当时有不少人提出,如兰心惠在谈古装片《美人计》时也说道:“近世学界与艺术界提倡‘真’‘善’‘美’三大主义……特向艺术上进展,务使博得‘真’‘善’‘美’三字而后已。”[53]具体而言,“真”“善”“美”三字则主要落在一个“真”字上,郑正秋对此有明确的阐述:“戏剧的生命,有三大要素,就是‘真’‘善’‘美’。而三者之中,又以‘真’为最重要。因为既不想真,即使做到尽善尽美,终究逃不出一个假的范围,那就说不上戏剧的价值了。所以新派的戏剧,唯一的精神,就在写实。这写实就是真。既是做到像真,自然而然就容易至于善、合于美了。”[54]

以上所述的“真”虽然给惟“真”论作了铺垫,但仍未明确触及到须合于原书原旨之“真”,晨光后来之所以将“真”返璞于《西厢记》书中,这与当时同属《中国电影杂志》的撰稿人潘伦有关。潘伦同时人一样,认为“中华的古装影片,应该充满着中华民族的色彩,和真正的中华的艺术,然后才不愧为中华的真正电影出品,而成为一种创造的艺术,却不可以一味地模仿他人的艺术”,不同的是,他对此的理解是影戏须回归到古籍文字的内蕴之中,而不是外在品相的“真”,如他对复旦公司将《红楼梦》摄为时装影片一事评道:“姑不论其是否应用时装或古装,顾当以艺术为依归,倘不能将书中精彩表而出之,无论其为什么装都不足取。”[55]这也影响了晨光对剧本编剧的重视,他以建筑取譬,称剧本为影片的图样,“倘若是没有图样,任你地方怎样广阔,材料怎样优美,恐怕建筑起来,这间屋子一定没有可观的。”[56]

晨光由其小说创作的惟“情”论推导出了影戏摄制的惟“真”论,而熹微的惟“真”论则是其复古论的外化。相对于晨光而言,熹微身份的确认则要困难许多。民国期间虽也有数篇署名“熹微”的文章[57],但从年龄、学科、文风等方面考察,与本文所谈之熹微当不为同一人,因此,笔者仅可从《管见之管见》中搜寻线索。从前文可知,熹微为教育家,撰文时自称“老朽”,可见年事已高,且“不谙外情”,“未习外国文”。不仅如此,他还略有守旧排外的思想。在文中他谈到近世多新少艾时称“丁此新时代,新潮流,新文化,新思想,新学术,新艺术,新陈代谢,时时刻刻,事事更新,将来或更有剥皮削骨之新游行出现”[58],此中暗含对革新的讽刺之意。另在论及《西厢记》中《哭宴》章“蜗角”“蝇头”时,他由此及彼,将其引申至近世留学之风,并作批评之语称:

“蜗角”“蝇头”二语直骂尽天下后世,商人重利,与乎文人重名,为同病别发。观此可知真正爱情,果非黄金白璧所可以代价,奈何近世欧美二途,偏多新婚一月,迺兄迺父,逼令远涉重洋,竟有至于二十三十之年必俟领得丁伯博士头衔,面团团而后倦飞知还耶!忍哉,宁知河山如昨,人事全非,望门戾止,彼且未识灶前之两鬓如霜者,即当年之宁馨少妇,无怪“老妻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也。[59]

从另一方面来看,熹微的守旧排外亦可视为对中国古典文学阵地的坚守,而他本身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应用也是驾轻就熟。以论《惊梦》章为例,他不仅回溯了周礼春官六梦,还将此章先叙马而后叙人与《论语》中“问人不问马”作比,并以周易卦象伸之正义,云“仲尼师之不问马者,损卦也,损之爻剥也,此章之先言马者,益卦也,益之爻复也,此其所以心理相同也”。此外,熹微在文中还大量引用了《庄子》《世说新语》以及释教典故,其古典文学涵养之深厚可见一斑。这也无怪熹微的惟“真”论相较于晨光而言,有更多的复古内涵,这自然是他熟读经义的缘故。也正因如此,他对《西厢记》旨义之“真”的把握更为到位。其幼时曾应有父之问,曰:“惟我只能作元微之之张君瑞,而不能作王实甫之张君瑞也;且我只愿作崔双文之张君瑞,而不愿作金圣叹之张君瑞也。”从后文抑会真而扬西厢来看,此处应为其自谦之辞,由此也可见其对《西厢记》解读之透彻。因此熹微的惟“真”论更合乎恢复“国性”的教育旨趣,他也希望能通过上映一部求“真”的合乎圣叹氏评点的《西厢记》影戏来使未了解《西厢记》者观此剧后“即悟前此耳食之为大谬不然,原来古之才子如此如此,古之佳人又必如彼如彼,而后名负其实,断不能纯盗虚声,任意穿凿”,方才无虞有刻画无盐,唐突西施之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