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与今的关系

一、古与今的关系

清末民初的小说话,本来就非凭空而起,而是与传统有着密切的关系。从形式来看,毫无疑问是直接受到了中国传统诗话、词话等的启发,又与中国传统的小说批评血脉相连。在明清两代,虽无“小说话”之名,但早有“小说话”之实。比如乾隆年间出现的周春的《阅红楼梦随笔》、徐凤仪的《红楼梦偶得》等,实际上早已是像模像样的独立的小说话了。假如再往前推,像胡应麟的《少室山房笔丛》中的有关部分,已开始将“小说”作为子部九流中的一家来集中加以考辨与述论,且能独立成章,故完全可以视之为中国“小说话”的发轫了。稍后,如金圣叹的《读第五才子书法》之类,尽管附于他的《水浒传》的评点本的卷首,但究其特质,也是小说话一流。所以,自胡、金以降,明清两代的小说话之作已有不少。清末民初的小说话,尽管兴起的文化背景与主要载体等,与以前大有不同,但毕竟两者之间是一脉相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不仅在名称上、形式上,而且从内容与观点方面也可以清晰地看到了两者之间的传承关系。

从内容上看,清末民初小说话中有不少是介绍或考论传统小说的,更重要的是,它们在总结小说规律,乃至在评论新小说时,其所持的观点往往还是十分传统的。例如,天游的《小说闲评》(1911年3月20日至4月2日《民立报》)在总结“小说之义”,以作为“新小说家借鉴之资”时,就提出了“三体”、“十忌”。所谓“三体”,就是纪传体、编年体与纪事本末体。所谓“十忌”,就是“忌有意作关系文字”,“忌先标出全书为主之主人”,“忌无回应,不贯串”,“忌起结平沓”,“忌装潢无理法”,“忌贪写闲事,妨害正文”,“忌写神怪”,“忌写战争”,“忌落前人旧套”,“忌续作”。天游的这些“小说之义”,显然是“药方只贩古时丹”,用传统来请新小说家们借鉴。有时,他们竟直接用古代文论家的语言来论述或比附当代小说的创作,如冯笑卿的《小说话》,就用刘勰的“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来要求当代的小说家“志高旨洁”;用袁枚的“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来提示“言情小说易学而难工,社会小说难学而易工”(1925年5月24与31日《申报》)。至于在具体评论新小说家时,有时就直接用古代的作家来作比拟,如张恨水在《申报》(1921年2月12日)上撰小说话时,就将当时十几位小说家与古代的文学家相比拟,以揭示其相同的文字风格与创作特点,如云:

林琴南一代词宗,语有来历,似杜少陵,而其心怀故主,寄托遥深,则似吴梅村。……恽铁樵写情写景,千锤百炼,绝似柳柳州。李涵秋穷年累月,著作不休,似陆剑南,而走笔疾书,不暇修饰,文出于率,时多语病,则仿佛袁随园。叶楚伧才大如海,心细如发,白话文言,均超上乘,似盛唐才子,而其意气纵横,假酒助勇,则又似李青莲。周瘦鹃长于哀情,回肠荡气,语语伤心,值似孟郊,词华藻丽,满纸血丝,则又似李长吉。

如此等等,都生动地反映了这些小说论与传统文学观之间有着深切的关系。

但是,在从传统而来的小说话作者们中,有些人一开始就重视小说与当今现实之间的关系。梁启超所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可以说是当时小说界革命的纲领性文献。注重“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即是清末民初小说话自始至终所关注的一个问题。在考量小说与现实的关系中,他们首先强调的是小说对现实的变革有“不可思议之力”。“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一时间,小说被推上了文学之最上乘的地位。尽管当时一些有识之士也提醒要注意另一个方面,即现实对小说的作用,指出“小说者,‘今社会’之见本也”(曼殊《小说丛话》),“小说之影响于社会固矣,而社会风尚实先有构成小说性质之力,二者盖互为因果也”(蛮《小说小话》)。但是,最初人们的兴奋点还是在小说能“醒睡狮、唤国魂”(铁《铁瓮烬余》),过分夸大其在政治变革中的作用。当辛亥革命用枪杆子改写了历史之后,人们对笔杆子的作用才有较为清醒的认识,再也没有人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之类的过头话了,但在传统思想的影响下,还是一直非常重视小说的社会功用。如1914年11月16日《群强报》上载有《小说谭》一文,还强调小说“顶要紧的,是励增我们志气,唤醒世界愚梦,破除社会习染”。到1920年6、7月,忍杰在《申报》上连载《小说漫谈》,也强调“小说的最要目的……乃是由我的观察宇宙万象的结果,用我正确的学识眼光,去描写社会上一切现象和人生的意义。”当时有相当一批小说话是十分重视小说的社会功用的。正是在这样的情势中,它们讨论了如何处理好论古与今用的关系问题。

首先,在当时的小说话中,除了一些纯考辨文献性质的述作之外,在论古时往往是为了今用的。如早在《新小说》上发表的《小说丛话》中,一些论者在论及《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聊斋志异》等小说时,就是为了宣扬自由、民主、民权与民族革命等一些新思想,为他们的维新政治或资产阶级革命服务的。稍后,如季新(汪精卫)的《红楼梦新评》(1915年《小说海》第1、2期),在论《红楼梦》是一部“中国之家庭小说”时,就是以“去专制,重人权”及“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为指导,认为“国家即是一大家庭,家庭即是一小国家”,在揭示《红楼梦》所反映的“中国家庭种种之症结”时,实即批判了当时国家政治的专制,富有现实性。这在当时具有积极的意义。再后,汝衡的《红楼梦新评》(1922年6、7月上海《时报》连载),虽然批评了这类在当时流行的“《水浒》代表革命思想,《红楼》代表种族思想”等说法,认为这样是将古代小说的意义狭隘化了,“使《红楼》仅仅代表种族思想,则此书不过代表一时代而已”,但他在强调《红楼梦》的“文学上之价值”,将它的意义上升到“放诸四海,通诸六合”而加以抽象化之后,实则扩大了《红楼梦》的现实作用。与此相反,也有一些论者反其道而行之,将古代小说的现实意义指向具体化。如冯叔鸾在《晶报小说话》中有两篇论及《金瓶梅》的文章,很有意思。一篇题即为《〈金瓶梅〉与现社会》(1924年3月1日《晶报》),另一篇题则为《〈金瓶梅〉与近代政局》(1921年4月3日《晶报》)。在前一篇小说话中,他指出“现社会受旧小说势力之支配”,“当推《金瓶梅》第一”。为什么呢?他说:“盖今之居高位挟重权者,迹其行为,不为淫妇,必为小人,固皆不失其潘金莲与西门庆之资格者也。余故认《金瓶梅》为旧小说支配现社会之最有势力者。”假如说,这还是从一般意义上揭示《金瓶梅》的现实意义,稍显抽象、笼统的话,那么他在后一篇文章中更加具体化了,他说:

我说近代中国底政局大似《金瓶梅》,袁项城豪夺巧取,卒不免于家破身亡,好似西门庆。

某巨公老成持家,竟不能防患未然,好似吴月娘。

王士珍名位俱尊,却碌碌无所见,似李娇儿。

段祺瑞廉介自持,不免于讥议,似孟玉楼。

冯国璋怀财先亡,大似李瓶儿。

梁士诒历仕数朝,声名狼借,而刁钻特甚,恰似潘金莲。

叶恭绰与梁为伍,而自成一军,有似春梅。

江朝宗专为人作粗活,直似孙雪娥。

宋教仁才调无双,卒受牢笼以死,则似宋蕙莲。

清摄政王弄得家破业亡,有似花子虚。

梁任公以术饵袁氏,卒致袁氏之死命,有似韩道国。

洪宪时代筹安会诸公,则不过似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一流人也。

当然,这是一种比附,未必十分正确,但毫无疑问,他还是揭示了古今之间在某一点上的共通性,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这也不失为一种古今联系的考察。

在对于中国小说古与今的问题上,《月月小说》的主笔吴沃尧的观点值得注意。他面对着当时对于我国古典小说的评价,或如梁启超所刮的全盘否定风,指责“中土小说”为“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源”;或如侠人、定一等刮的将古人现代化的风,他们用流行的新观点来解释《红楼梦》为政治小说,《水浒》为倡民主民权等等,能够巍然独立,头脑清醒,比较客观地论述了古与今的关系。他在《杂说》中批评动辄否定古人的错误倾向曰:他这里所谈的“设身处地,为前人一设想”,实际上就是要求批评家不要以现代的标准来訾议古人,而应当历史地、客观地作出评价。与轻率地否定古人的态度相反的是将古代作品的主题思想现代化,因此,他接着批评道:

吾人生于今日,当世界交通之会,所见所闻,自较前人为广。吾每见今人动辄指谪前人为谫陋者,是未尝设身处地,为前人一设想耳。风会转移,与时俱进,后生小子,其见识或较老人为多,此非后生者之具有特别聪明也,老人不幸未生于此时会也。……今之动辄喜訾议古人者,吾未闻其自訾襁褓时之无用,抑又何也?

轻议古人固非是,动辄牵引古人之理想,以阑入今日之理想,亦非是也。吾于今人之论小说,每一见之。如《水浒传》,志盗之书也,而今人每每称其提倡平等主义。吾恐施耐庵当日,断断不能作此理想。不过彼叙一百八人,聚义梁山泊,恰似一平等社会之现状耳。吾曾反复读之,意其为愤世这作。……《水浒传》者,一部贪官污吏传之别裁也。……吾虽不欲援古人之理想,以阑入今日之理想,然持此意以读《水浒传》,则谓《水浒传》为今日官吏之龟鉴也亦宜。

“不欲援古人之理想,以阑入今日之理想”,是实事求是地评价古代作品的另一种表现。很清楚,用今日之思想苛求古人,则会觉得古代作品一无是处;用今日之思想迎合古人,则会觉得古代作品都似今人。这一左一右,表现形式不同而其实质都是脱离历史实际的主观唯心的批评态度。吴沃尧反对这两种错误倾向,比较实事求是,因此能对我国古代的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儒林外史》、《镜花缘》等名著的价值及其现实意义能作出比较客观的评价。

此外,蒋箸超在《古今小说评林》(民权出版社,1919年)中提出的“不在存古而在辟新”的观点也值得赞赏。这也从另一个角度点明了古与今的关系。小说创作与小说批评的目标当指向将来,开辟新境。而要辟新,他提出关键是“先有一世界之眼光”,这样,“方能言之有物,而于大势亦不相背”。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当时面对的是一个开放的世界,其大势是各种新的思想、文化与物品都在源源不断地涌进,已经对社会,对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此,古与今的问题,实际上是直接关系到中与西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