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元曲试士问题

五、元曲试士问题

在探讨元剧繁荣的原因时,历来有因元代以曲取士的说法。如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杂剧院本》下曰:“元人未灭南宋时,以此定士子之优劣,每出一题,任人填曲,如宋宣和画学,出唐诗一句,恣其渲染,选其能得画外趣者登高第,以故宋画、元曲,千古无匹。”臧懋循《元曲选序》也说“元以曲取士,设十有二科,而关汉卿辈争挟长技自见”云云。王国维的看法与此相反,认为元剧之繁荣正由于金末以来开始用人“重吏”而轻“科目”的缘故,坚决反对元代有以曲取士的说法。他说:“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及臧懋循《元曲选序》均谓蒙古时代曾以词曲取士,其说固诞妄不足道。”而梁廷楠在《曲话》卷四中也曾引用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等说法后批评道:“元人百种……至第四折,则了无意味矣。世遂谓:‘元人以曲试士。百种杂剧,多出于场屋。第四折为强弩之末,故有工拙之分。’然考之《元史·选举志》固无明文,或亦传闻之误也。”当然,在王国维之前反对元代以曲取士说法的不仅仅是梁廷楠一个,例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梁章钜《退庵随笔》等都有类似的意见,但就曲论专著而言,似仅梁氏《曲话》谈及,这也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

此外,如梁廷楠极力反对雷同,与王国维崇尚“一空倚傍,自铸伟词”,在强调独创性上也十分一致。当然这类观点比较普遍,仅此一点而言,是很难说两者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关系。但是,我们假如把王国维一系列最重要的曲论观与梁廷楠的《曲话》加以对照比较,发现竟有那么多的重合相近之处之后,就不能不使人感到:这些并非都是无心的偶合。

王国维与梁廷楠的戏曲观有许多相近之处,但也有许多不同之点。最突出的表现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梁廷楠虽然注重以“意境”说论曲,但没有如王国维那样特意拈出,专加标榜。本来,以“意境”论戏曲,有其合理的因素,也有其明显的局限。因为中国戏曲具有浓重的诗化成分,与诗词确有相通的地方,但它毕竟不是诗词。它有说白,更注重故事的叙述和人物的塑造。王国维标举“意境”,使这一理论范畴在戏曲批评领域内更为明确,但在实际上难以全面顾及到戏曲各方面的艺术特点,难免有作茧自缚之蔽。比如,他虽然也说到“意境”中包括“述事则如其口出”,但实际上主要侧重在论情与景及语言的通俗上。梁廷楠没有标举“意境”说,固然使人难以把握其论曲的主脑,但却较少束缚,视野宽泛,能较全面地注意到体例“别为一种”的戏曲艺术的特性。比如,他强调戏曲是一种叙事体文学,而不如“诗词空其声”,并首次从叙事文学的角度上来追索其源流:

乐府兴而古乐废,唐绝兴而乐府废,宋人歌词兴而唐之歌诗又废,元人曲调兴而宋人歌词之法又渐积于废。诗词空其声音;元曲则描写实事,其体例固别为一种,然《毛诗·氓之蚩蚩》篇综一事之始末而具言之,《木兰诗》事迹首尾分明,皆已开曲伎之先声矣。

他也重视戏曲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在高度评价《桃花扇》为“一时杰构”时,就首先指出它“写南朝人物,字字绘影绘声”。在批评《双珠记》时,指出它“惟每人开口,多用骈白,头面雷同,且中有未尽合口吻者,乃为美玉之玷”。这就触及到人物语言的性格化问题。他也比王国维更关心曲中有白的中国戏曲中特有的曲白之间的衔接。他提出理想的作品当“以白引起曲文,曲所未尽,以白补之,此作曲圆密处”。此外,梁廷楠对戏曲的布局、雅俗、韵律等问题都有探讨,特别是对于曲律问题,有两卷予以专门论述。总之,梁廷楠未曾标榜“意境”说,整部曲话虽然不及王国维之《宋元戏曲考》概念明确,体系严正,但它能较多地照顾到中国戏曲艺术的多种特点,也自有其长处。

(二)王国维认为“北剧南戏限于元代”,而梁廷楠对明清戏曲仍有高度评价。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在考察先秦至元代的戏曲演变过程时是坚持了发展史观的。但他的发展史观只是半截子。他认为,中国戏曲发展到元代为高峰,之后就是走下坡路了。一再强调:“这种笔墨(指元剧之“自然”),明以后人全无能为役,故虽谓北剧南戏,限于元代可也”;“余谓北剧南戏限于元代,非过为苛论也。”基于这一认识,他对明清两代的戏曲未作认真的研究,大有不屑一顾的样子。事实上,元代以后,不论是杂剧还是传奇,都有可观之作。即使以“意境”、“自然”的标准而论,像《邯郸记》、《雌木兰》、《桃花扇·沉江》折等,也可谓达到了“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的高度。再若以“悲剧”的角度衡量,《娇红记》、《鸣凤记》、《清忠谱》、《长生殿》等都有相当水平,也并非仅有《桃花扇》一种。与王国维相反,梁廷楠认为“后人每事胜前人”,对明清两代、特别是清代的作家作品作了详细的论列,对一系列优秀作品作了高度的评价,如评玉茗《四梦》用“毫无勉强,毫无遗漏”,“尽情极态”,“自然情韵”等语,实即与“意境”、“自然”的精神通。其评《桃花扇》曰:“其哀处似着雨梨花,固是一时杰构”;评《长生殿》曰:“……悲凉慷慨,字字倾珠落玉而出,虽铁石人不能为之断肠,为之下泪!笔墨之妙,其感人一至于此,真观止矣!”不也就是赞颂它们的悲剧意义吗?与此同时,梁廷楠在肯定元曲成就的前提下屡屡指摘其种种疵病,包括对关、马、郑、白一些大家也不留情面。如《曲话》卷二开头在肯定马致远的《汉宫秋》“写景写情,当行出色”的同时,指出它有曲白矛盾的弊病。接着,他就批评关汉卿《玉镜台》写温峤上场时数曲“与本事没半点关照,徒觉满纸浮词,令人生厌”。因此,总的来看,梁廷楠的批评比较客观,并无成见,没有一种为了建立某一理论或强调某一观点而将客观史料、具体作家“削足适履”,强迫就范的味道。

(三)王国维以超功利的观点来研究戏曲,而梁廷楠则重视戏曲的社会功用。王国维接受叔本华等西方美学观点,认为美的性质是“可爱玩而不可利用”,从来主张文学当超然于政治、社会及个人名利等任何欲望之外,追求“独立之价值”,成为“真正的文学”(参见其《文学小言》、《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等)。基于此,他在研究中国古代戏曲时通篇不重其思想性,只是在强调元曲“自然”时,才顺便提到:“以其自然故,故能学当时政治及社会之情状,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者不少。”在行文中甚至说:元曲“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除此之外,几乎再未谈及戏曲的思想意义和社会功用。总之,他对此的态度是冷漠的。而生活在近代中国急剧变革社会中的梁廷楠,关心国事,重视戏曲“有功世道”。当然,他心目中的“有功世道”,包括“思借戏场维节义”,摆脱不了正统的封建思想的束缚。但值得指出的是,他面对着鸦片战争的变幻风云,十分重视戏曲宣扬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如他称颂《蜀鹃啼》一剧写明末吴志衍一家死节而“感人故深”,赞美《冬青树》写“文丞相燕台殉节”等为“忠魂、烈魄,一入腕中,觉满纸飒飒,尚余生气”等,都是十分突出的。这实际上也就是当时时代精神的反映。

以上简略地比较了王国维与梁廷楠曲论之间的异同。这一比较毫无贬低王国维的意思。王国维在中国戏曲研究史上的崇高地位是不容否定的。他的一系列观点虽然从梁廷楠的《曲话》中得到了启发,但梁氏的一些零碎的观点只有经过了王国维的概括、完善和提高之后才更焕发其理论光彩。通过比较,我无非想说明两点:

1.王国维之所以在中国近代西与中、新与旧的文艺理论交融、激变史上成为一个杰出的戏曲论者,不仅仅是由于运用了西方的一些哲学、美学观点和一般地忠实于乾嘉学派的治学作风,而且直接吸取了传统戏曲理论中的养料。他和其他伟大的学者一样,都没有脱离传统。

2.长期被忽视的梁廷楠的戏曲观点应当受到人们的重视。其人其书,实在中国近代史上具有开风气的意义。当然,这不仅仅在戏曲批评领域内。

(本文原载《学术月刊》199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