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界的“林黛玉”
民初就有人说:“周瘦鹃,不但名似巾帼,而且他的为人,也很富于女性,从前曾化装女子摄影,题者甚多,并有‘文艳亲王’的艳誉”[2];瘦鹃亦曾自我剖白:“我的心很脆弱,易动情感,所以看了任何哀感的作品,都会淌眼抹泪,象娘儿们一样。”[3]可见,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女性气质。瘦鹃还说:“我虽是一个男子,而我的性情和身世也和她(林黛玉)有相似之处:她孤僻,我也孤僻;她早年丧母,我早年丧父;她失意于恋爱,我也失意于恋爱;她工愁善感而惯作悲哀的诗词,我也工愁善感惯作悲哀的小说。因此当我年轻的时候,朋友们往往称我为小说界的林黛玉,我也直受不辞。”[4]众所周知,林黛玉是多愁多病、葬花流泪、见月伤心的柔弱女性形象,瘦鹃的“直受不辞”正说明他与“至性”“多情”之林黛玉的心灵相通。
巧的是,周瘦鹃年轻时的一段恋史形成了他一生痴迷的“紫罗兰情结”和一泓永不衰竭的“泪泉”。结婚第三日,他就把这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告诉了“九华帐里”的爱妻;中年时,他在《紫罗兰》杂志上向读者发布《爱的供状——附〈记得词〉一百首》;晚年,他还对女儿说:“我的那些如泣如诉的抒情作品中,始终贯串着紫罗兰一条线,字里行间,往往隐藏着一个人的影子”[5]。他创办的个人小杂志取名《紫兰花片》,并设专栏“银屏词”,因“紫罗兰”名“周吟萍”。他甚至想把生活中的一切都与“紫罗兰”扯上关系,其书斋叫“紫罗兰盦”,他用紫色墨水、紫色稿纸、紫色信笺……他的“紫罗兰情结”后来竟因其文艺界明星身份慢慢演为当时的一个公共话题,上世纪三十年代曾被言情小说大师张恨水写成长篇小说《换巢鸾凤》,并由瘦鹃亲自排日付印于他主编的《申报》副刊《春秋》上。当然,“紫罗兰之恋”于他的小说著译影响最大,他在民初著译的那些连篇累牍、引人落泪的“哀情小说”之源就是这种“爱而不能”的缺失性体验。作为一种特殊的文艺心理,艺术家的缺失性体验非常复杂。就瘦鹃本人而言,不仅表现为“爱而不能”的初恋受挫,更表现为“不能不爱”的情丝牵绊。二周相恋却不能结合,不因他们爱得不真、不深,也不因一方移情别恋,而是因为那个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正如瘦鹃自己讲的“最初的六年,因为局势已定,无力回天,自幼儿订定的婚约,把她一生的命运支配了,我那一颗空洞洞的心,老是被苦痛煎熬着,是一种搔爬不着而又没法疗治的苦痛。彼此因为在旧礼教压迫之下心虚胆怯的缘故,只是借微波以通辞,假尺素以达意,从没有敢会一次面,说一句话,若有情,若无情,老是在这样虚悬的苦痛中煎熬下去”[6]。这“最初的六年”,即1912至1917年,正是瘦鹃创作“哀情小说”的高峰期。由于现实中“若有情,若无情”的恋爱难以满足瘦鹃的情感需要,他必然为了克服缺失、求得满足而努力调动自己的各种心智力量。于是,一篇篇“哀感顽艳”的小说从其笔端自然流泻出来。拜伦曾在《唐璜》中写道:“假如劳拉做了彼脱拉克的妻子,想一想吧,他会终生写十四行诗?”[7]将其移在瘦鹃身上,即可说:“假如紫罗兰做了周瘦鹃的发妻,他怎么会写出那么多哀情小说?”不过,周瘦鹃的眼泪太多了,“瑟瑟哀音,流于言外,滔滔泪海,泻入行间”[8],连他的好友们都劝他“节哀”,陈小蝶还曾写诗规劝:“弥天际地只情字,如此钟情世所稀。我怪周郎一枝笔,如何只会写相思”[9]?甚至连读者都来信要求他别做了。可是,民初瘦鹃的心中只有一泓“泪泉”,怎能奔涌出“笑花”呢?
总之,民初的周瘦鹃是多情多泪的,他公开发表的第一篇小说《落花怨》仿佛就是他民初十余年小说撰译的“预告片”。那是一阕男女相恋又无奈暌离的“断肠词”,那是一曲“哭将来朝鲜第二之祖国”,预拟亡国奴情状的“爱国歌”。正因为瘦鹃太善于摹愁写恨了,民初同人不仅将他称为小说界的“林黛玉”,还将他比拟为“海棠花”,说:“瘦鹃文字,以凄艳胜,血泪斑斑,不知化尽几许海棠。陆游咏海棠云:‘风雨春残杜鹃哭,夜夜寒衾梦还蜀。’可见海棠之于鹃,自有连带的关系,前人已经说过了。”[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