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尝试集》,“守旧的批评家”,还是“赞助的健将”?
胡适《尝试集》出版后,最早站出来给予批评的是胡怀琛,他接连发表了《尝试集批评》和《尝试集正谬》,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同时也扩大了《尝试集》新诗探索的反响。胡怀琛“批评”和“正谬”后,胡适在《尝试集再版自序》里讥讽他是“守旧的批评家”,但是20余年后,戈予《记胡怀琛》回顾说,胡怀琛“对新旧文学的造诣颇深,胡适提倡白话文之时,他正是一位赞助的健将”[3]。批评《尝试集》时的胡怀琛,到底是一个“守旧的批评家”,还是白话文学“赞助的健将”?
胡怀琛的确是“标明旗帜,反对胡适之一派的诗”[4],但是与胡先骕《评〈尝试集〉》断言“此路不通”,“形式和精神皆无可取”[5]之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不同,他自认为是“很诚恳,很公平,很详细的批评了一下”[6]。胡适《尝试集》里的诗篇体现了他“文学改良”的主张,不作无病呻吟,不用典故,不避俗语,不模仿古人落入陈套,但初版《尝试集》第一编的诗更为整齐,多是押韵的,第二编的诗创新更为大胆,句子参差,往往不用韵。对此,胡怀琛总的态度是“胡先生《尝试集》的第一编,大多数是完全好的,第二编便不对了”,并说:“新诗能成立,便是靠着第一编里的几首诗,新诗不能成立,也是坏在第二编里的几首诗。”[7]也就是说,这不是文言和白话的问题,甚至也不是新体和旧体的问题,而是“诗的好不好的问题”。具体来说,他“完全认承”《江上》(雨脚渡江来)、《中秋》、《三溪路上大雪里一个红叶》、《江上》(江上还飞雪)四首是好诗,好就好在“命意措词,恰到好处”。他批评《黄克强先生哀辞》“命意完全好,不消说了,但是用字、造句还有许多毛病”;《蝴蝶》诗“也无心上天”一句应改“无心再上天”,读起来方觉得音节和谐。在具体批评中,他强调音节的和谐、意思的贯串、用字的确切。在《给王崇植的信》中,胡怀琛说胡适的诗“意美,形式不美”。音节不和谐、意思不贯串、用字不确切,便是形式不美,“意美”的优点实在敌不过“形式不美”的缺点。在《胡适之派新诗根本的缺点》一文中,胡怀琛提出:“凡叫做诗,有两个必须的条件:(一)偏于情。(二)能唱。”[8]所谓“能唱”,并非一定要用韵,一定要句法整齐,而是“只在有天然的音节”。基于此,他批评“胡适之派”诗的缺点便是(一)不能唱,(二)流于纤巧。不能唱,只算白话文,不能算诗;纤巧,只算词曲,不算新诗。
其实,胡怀琛并不反对白话诗,相反,他还是早期白话诗的一位积极探索者、尝试者。他的新诗集《大江集》初版,副题就是“模范的白话诗”。至1927年写作的《新诗概说四版自序》,他还特别提到刘大白的《旧梦》、冰心女士的《繁星》和《春水》、刘半农的《扬鞭集》是“最好的新诗集”,加上郑振铎译的《飞鸟集》和《新月集》、郭沫若译的《雪莱诗选》和《鲁拜集》“都可参看”[9]。胡怀琛所不满意于胡适白话诗的,是他摆脱一切形式规则,不讲究形式之美,“若说新体诗不必拘拘于此,那么不通的白话文也好算新体诗了,这句话我不赞成”[10]。在胡怀琛看来胡适的《尝试集》是“解放得太过了,太容易做了。所以弄成满中国是新体诗人,却没有几个好的,他的结果反被旧式的诗人笑话,岂不是糟了么?”[11]在1934年的《语文问题的总清算》一文里,胡怀琛总结“五四”运动以来的新文学,以小说的成绩最好,戏剧第二,诗歌最不行。他说:
我在民国十年前后,我已料定新诗不能发展。我和胡适之先生讨论《尝试集》,就是为得这件事。我的主张,只要极端的把旧诗中的不好处排除去了,就是好诗。当时适之先生不听我的话。但是忽忽已是十年以外了,新诗的成绩在那里呢?适之先生也找不出罢![12]
因此,我认为胡怀琛既不是“守旧的批评家”,也不能说是胡适白话文学的“赞助的健将”,他创作白话诗,探索新诗的前途,但是对于胡适新体诗过于解放、不讲究音节、形式不美等缺点较早给予明确的批评,并提出自己的“新派诗”理论予“新体诗”以矫正。当然,借用梁启超的话来说,“平心论之,以二十年前思想界之闭塞萎靡,非用此种卤莽疏阔手段,不能烈山泽以辟新局”[13],面对旧诗、旧文学的顽固难化,非以摆脱一切束缚的大胆尝试、创造,不足以冲破牢笼、开辟新途。从这个角度上说,胡适的白话诗在当时除旧布新,是具有革命性意义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时围绕《尝试集》的批评和讨论,拥护胡适者众,而响应胡怀琛者寡。但胡怀琛决不是站在新文学对立面的守旧者。柳亚子在《亡友胡寄尘传》中回顾这场争论,说:“胡适之创语体诗,著《尝试集》,君撰文往复,复自著《大江集》行世。不知者以君为怪诞,亦有疑君顽旧者。君为余言:弱冠喜读徐光启、利玛窦诸译撰书籍,应试卷,书率,字弗缺点画避玄烨讳,缘是被黜,遂痛恨科举,并恚满清以异族专制吾土,慨然起攮夷革命之思。后居海上,值世界局势急转直下,世事千变万化,其个人之思想亦千变万化,自信非顽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