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续书现象意义的微观考察
《红楼梦》问世后大受欢迎,其续书亦接踵而兴,前后不下十余种。自清代以来的学者对此现象的评价呈一边倒的否定态度,谈起红楼续书,都大致不出“自不量力”、“自欺欺人”、“味同嚼蜡”、“狗尾续貂”等评语。而续书作者却敝帚自珍,在下笔时期许甚高,续书人物口吻紧近原书、故事情节前后接榫,都是他们的得意之处。比起清代以及民国学者对于红楼续书大而化之的指责,续书作者的自许,或可称之为辩词,皆显得具体入微,虽或有吹嘘之处,但也多少是有根有据之言。《红楼梦》续书虽大多思想陈腐、文辞低劣,但若不从细节上审慎地对其细加批判剖析,而一味地为其扣上自不量力、狗尾续貂的帽子,不尽显得急躁且不甚得体,更难以服众,尤其难以“说服”续书作者。
民国小说话的意义不仅在于其能指出续书的不尽人意(这点人尽皆知),更在于其对红楼续书的批评能够深入到细节,从非常细微的角度来道出续书为何不如原著,原著又是如何不可超越或者说原书本没有续作之必要。其论述文笔虽对原著推崇有加,但对续书的态度终究不是居高临下式的俯视。易言之,民国小说话是在对原著从多角度做出详细的分析后,而得出续书远不如原著的结论。在民国涉及到续书的述红文字中,小说话的分析有理有据。
民国小说话的作者们首先承认《红楼梦》是一个自足的文本系统,无论是在人物形象的建构还是在故事情节的表达上。虽其结局与传统文艺观念迥异,但也不因此使原书成为一个残缺的文本而待他人续足。《红楼梦》主人公宝黛二人的爱情以悲剧告终,在许多读者看来是全书一大恨事。续书的一大动机也要扭转原著的结局,变悲剧为喜剧。或使黛玉未亡,或使死而复生,再或者投胎还阳,再续前缘。其用心最善,不忍二人暌隔永绝,但终究以道德理想代替文学批评,认为宝黛二人惟有成婚方能餍足人心,也全然不顾二人作为文学形象的优劣与否。境遍佛声就对这种倾向做出一针见血的批判:“《红楼》一书,写宝、黛如山之蕴玉,水之含珠,其辉媚为已至矣。而后之续者,必欲讨个究竟,则虽使贾宝玉封侯拜相,林黛玉福寿双全,亦宝玉所谓鱼眼睛也,又何所取耶!”其高明之处就在于认识到二人首先是原著作者塑造的人物形象,而不是生活中需要拯救的少男少女,且恶人已经在原著中呈现出光彩照人的艺术魅力,早已深入人心。而在续书所推崇的“封侯拜相”、“福寿双全”等结局中,读者只能看到皆大欢喜的老套故事,看不到生动鲜活的人物形象。更为严重的是,续书秉心“良善”的笔触固然能在臆想中给宝、黛以美好的生活,却本质上破坏了他们在原著中树立的青春、才情、叛逆等文学史中独一无二的形象,更与原著中二人的心愿相隔甚远。毕竟,封侯拜相就是宝玉讨厌的仕途经济,黛玉也从未希冀福寿双全。可以这样说,续书对二人结局设定的越美满,就离原著的初衷越遥远,也越偏离二人的本心,对其形象的解构也就越彻底。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与否是小说成就高低的重要标志,续书能否出彩的一大关键即在于能否保持原书中已经确立起的形象。境遍佛声从此处驳斥续书,可以说是独具只眼,击中了续书的致命要害。而民国小说话中偶尔对续书的赞赏也是从人物形象的角度着眼。如大觉在《稗屑》中就说道:“《红楼圆梦》一书,荒唐之尤,而恩怨却甚分明。宝钗贬为小妻,袭人裸体受杖,读之快甚。而全书于黛玉,不甚出力描写,而独抬高晴雯,亦作者眼光独到处也。”[15]虽其拥黛反钗,评论也有泛道德批评的痕迹,但其能在“荒唐之尤”中指出其抬高晴雯的可贵之处,也正见眼力。晴雯是原著中个性最为强烈的丫鬟之一,而笔墨比起黛玉、宝钗等人要少得多。《红楼圆梦》能在续起来的故事中保持晴雯的原有个性,以更多更丰富的细节加深读者对晴雯的固有认识,正是其值得称道之处。相反,续书中对原著人物的描绘失彩,同样也是其饱受诟病的原因。《红楼圆梦》中写晴雯写得精彩被大觉赞赏,而黛玉在续书中的形象大多黯淡无光又是其鄙夷续书的原因:“《红楼梦》续本最多,更不足观。其形容林黛玉,只会写其不言不动,便算是黛玉身分高尚处,却犹之近日新剧旦角,圭臬冯春航,却学得如泥美人一般,实令人忍俊不禁。”应该说,原作中的人物形象能够得以保持,在很多时候已成了衡量续书成就高低的“度量衡”。
假设红楼诸续书中皆能保持原著人物的鲜明个性(当然几乎都没能做到这一点),那么续书是否就因此有了存在的价值,有了比肩原著的理由呢。境遍佛声的回答也是否定的。在其看来,《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不仅仅完美地塑造出各色人物的精魂,而且其故事已足以自成一书,已无须后人再为续足了。他的理由是:“人生一大梦耳,梦无不醒之时,则黛玉死矣,宝玉出家矣。由黛玉而推之,晴雯、鸳鸯、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可卿、迎春、司棋、金钏罔不然;由宝玉而推之,惜春、紫鹃、芳官、藕官、蕊官、萤官、葵官、柳湘莲以及宝钗、湘云罔不然。其不醒者,独袭人耳。然则何以处探春?曰此其福分最大,好梦正长者也;然则何以处岫烟等?曰此其心思各别,同床异梦者也;然则何以处巧姐?曰此其昏昏情思,方才入梦者也。文至此,不已东方之既白欤?何续貂者又欲强人入梦也。岂非天下之怪梦哉!无惑乎牛鬼蛇神,纷纷呓语也。顾安得大棒棒醒之!”[16]这是从故事的自足性入手。境遍佛声曾言:“浮生若梦,此《红楼》一书之所以名也。”又说:“尝谓《红楼》之人不一,要皆梦中人也。”这实际上也是其与续书作者的根本分歧,境遍佛声将《红楼梦》看作“浮生如梦”哲理的阐释书,续书作者则以其为功名福禄的宣传片。依照境遍佛声的观点,《红楼梦》传承的是自《南柯太守传》《邯郸记》一路延续下来的文化基因,红楼诸人不过是为表达这个世间真谛而为作者布下的灵动的棋子,其作用各据其角色设定,从不同的层面表现着人生如梦的“真谛”,其间的爱恨挣扎,到后来也不过是皆归于一梦。也即是说,书中着力表现得不是人物的命运与家族的荣辱,而是人生如梦的哲理。所谓梦醒之日,也即是哲理得到呈现之时。既然梦已醒,作者的创作意图已经实现,《红楼梦》便应如《南柯太守传》《邯郸记》一样,故事至此戛然而止。卢生在梦醒后再续繁华旧梦,淳于棼更不会想着为其梦中妻子金枝公主续命还魂,那么红楼续书作者还幻想着为宝黛二人再续前缘,势必归于荒谬无稽了。从这个层面来说,境遍佛声的阐述已经非常接近于后来俞平伯等人提出的“色空”之说。
《红楼梦》的主题历来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基本上是各路文人学士的共识,即原著已然清楚地表达了其创作意图。境遍佛声从浮生如梦的角度反对续书狗尾续貂,王小隐则从另一个层面同样提出反对的理由。他在《读红楼梦剩语》中说:“《红楼梦》这部书,既是有历史的气味,自然不许随便添续了。却不想就有那傻子笨哥儿,替宝玉、黛玉心怀不忿,总想要做到团圆方好。那些书目《后红楼梦》《续红楼梦》《鬼红楼梦》《再续红楼梦》《红楼复梦》《石头记补》《新石头记》《新新石头记》,便‘乱七八糟’,闹了个‘乌烟瘴气’。”这里所提到的“历史的气味”,是承王梦阮、蔡元培等人以红楼人物来索隐历史人物而说的。王小隐虽未必赞同索隐之说,但此处却是客观地站在索隐派的立场上反对续书。因为若按照索隐派开创的索隐路数,《红楼梦》原书的人物情节最多只能勉强契合其观点,若再允许续书的存在,岂不是自乱阵脚、自找麻烦。索隐派如此,考证派也同样会认为续书无关痛痒,而后来以阶级意识为核心的“斗争红学”自然也会对续书中腐朽的观念嗤之以鼻,文学评论派多更不会欣赏续书的文学成就。因此,续书在红学史上长期不被重视的命运也就因此奠定了。
《红楼梦》原著文本客观上呈现出的人物形象、故事内涵、思想意趣已不容续书再赘一词,还有人从作者曹雪芹的文学思想着眼,认为续书严重偏离了曹雪芹对《红楼梦》主旨设定。严敦易曾作《曹雪芹与恶劣文学——〈红楼梦〉札记》,其中谈到:“雪芹所不能料到的:他虽极力排弃恶俗文艺,且防止其传染。但他未作完的《红楼梦》,竟引起了许多快肉欲的仿效、续和接,使恶俗文艺又格外推波助澜起来;成为一般借引的对象,本身的价值,也几被牵累沉沦在里面。”[17]这里倒不是简单地反对续书,而是指责《红楼梦》的现有续书不能纂续曹雪芹的原意,非但不能为《红楼梦》增辉,反而连累原书的价值。严敦易提到的作者极力反对“恶劣文学”,最明显的莫过于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红楼梦》第一回就以极大的笔墨来讽刺才子佳人小说的陈词滥套与恶劣趣味。“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红楼梦》对恶劣文学特别是才子佳人小说的批判远不止此一处。反观《红楼梦》续书,大多陷入了曹雪芹反对的才子佳人小说的窠臼,不仅严重削弱了宝黛等人的形象内涵,将其等同与传统的才子佳人,更使原书深沉的悲剧意识与哲理氛围消散殆尽,限于廉价的世俗的狂欢。一般来说,续书并非一定要严格继承原作者的文艺思想,也可有适当的变异与改造,但如《红楼梦》续书这般与原作者的精神格调大异其趣的作品,被贬斥也是非常自然之事。
就以上所引民国小说话作者的看法而言,《红楼梦》续书之所以被忽视,或是因为其人物形象塑造得失败,或是因为故事讲述得乏味,或者是与原著作者的文艺思想相差太远,总而言之,都是在思想上与艺术上都不甚成功的作品。那么,能否假设有一部续书能保持原著中的人物个性,故事通常出彩,又与原著作者有同样的思想意趣?姚光石子在《读石头记杂说》中指出这是不可能的。其高明之处在于,其认为红楼人物个性的呈现借助于原著中特定的环境,一旦离开这个环境,人物必然索而无味。他以黛玉为例说:“黛玉孤高自赏,正如空谷幽兰。病羊谓是书作者精神,全注意于黛玉。譬诸黛玉,花也;紫鹃,护花幡也;宝玉,水也;贾母,瓶也;岫烟、宝琴、湘云、元春、探春、惜春、香菱、平儿诸人,蜂蝶也;宝钗、袭人,淫雨狂风也;凤姐,剪也。无根无叶,本难久延,况复雨妒风摧。正欲开时,陡然为剪多伤,命根断矣。然颦卿之意,甘使雨妒风摧,陡然一剪,必不可漂泊粪土。各种续《红楼梦》,皆粪土也。”[18]姚氏在这里形象而全面地解读黛玉与红楼诸人的关系,“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这关系的揭示中,真实地展现出原著中黛玉的处境与以及其人物形象形成的原因。也正是在与诸人的往来互动中,建构着黛玉的心境与性格。而《红楼梦》诸续书,生硬地撕扯摧毁掉大观园原有的人物关系图,虽为黛玉设置诸多美好的结局,但原书中黛玉鲜活的形象却因此而轰然倒塌。事实上,续书作者们也根本没有在新的故事环境中延续黛玉固有形象的笔力,更不可能重塑一个可与原著媲美的黛玉。尝鼎一脔,可识其余,《红楼》其他诸人在续书中的形象也因为同样原因而黯淡无光。《红楼》诸续书的失败之处,很大程度上也就在于没有保持住已在人们心中形成定格的原著中的人物形象,根子上未尝不是肆意毁灭原书的固有人物关系。
民国年间仔细分析过《红楼梦》续书失败原因的知名学者只有俞平伯,他曾这样说道:“第一,《红楼梦》是文学书,不是学术底论文,不能仅以面目符合为满足。第二,《红楼梦》是写实的作品,如续书人没有相似的环境、性情,虽极聪明、极审慎也不能胜任。”[19]这终究还是站在续书之外的大而言之,虽正确却不够细致,没有道出续书为何不能满足条件,没有指出续书人为何不能胜任。相比之下,民国小说话在这方面的工作就显得极其有价值,基本上是立足于原著和续书的文本,深入腠理,指出《红楼梦》“续书底不可能”,道出现有续书为何皆是失败之作。比较起后来者对《红楼梦》续书的批评,更能见出民国小说话在这方面的学术意义。蒋和森在《红楼梦概说》中的这番话在1949年后的红学研究界很有代表性:“这些续作,无非是把具有深刻社会意义的爱情悲剧改成庸俗的大团圆,即所谓‘使有情者尽成眷属,以快阅者心目’。另外还去宣传封建伦理道德,即所谓‘归美君亲,存心忠孝’,或所谓‘以忠孝节义为本’。这些续书,不仅毫无思想内容,而且在艺术上也很拙劣,都是不堪一读。”[20]其批判的方向主要集矢于续书思想内涵的低劣。民国小说话的作者们或许是尚未洗尽旧思潮的痕迹,对续书利弊得失的衡量更多的是从艺术的角度出发。这反而保证其批评文字更具有穿越时空的力量。
【注释】
[1]郭豫适:《半砖园斋论红学索隐派》,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2页。
[2]王梦阮、沈瓶庵:《红楼梦索隐提要》,《中华小说界》,1914年第6期。
[3]成之:《小说丛话》,《中华小说界》,1914年第7期。
[4]解弢:《小说话》,中华书局,1919年,第17页。
[5]解弢:《小说话》,中华书局,1919年,第17页。
[6]《古今小说评林》,民权出版社,1919年,第94页。
[7]李涵秋:《我之小说观》,《时报》,1922年3月20日。
[8]吴耀祺:《读红楼梦杂识》,《税务专门学校季报》,1923年,第4卷第4期。
[9]李涵秋:《余之小说观》,《时报》,1922年3月22日。
[10]姚光石子:《读石头记杂说》,《白相朋友》,1914年第8期。
[11]陆颠僧:《红楼新语》,《金钢钻月刊》,1933年,第1卷第3期。
[12]李翱:《复性书》,《习之先生文集》,会文堂书局,1911年。
[13]又玄子:《浪史叙》,转引自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1244页。
[14]王猛、赵兴勤:《明代艳情小说序跋探微》,《明清小说研究》,2012年第1期。
[15]大觉:《稗屑》,《民国日报》,1919年3月。
[16]境遍佛声:《读红楼札记》,《说丛》,1917年,第1卷第3期。按,此段原出自涂瀛的《红楼梦论赞》,境遍佛声袭用其文。
[17]严敦易:《曹雪芹与恶劣文学——〈红楼梦〉札记》,上海《时事新报》,1943年9月3日。
[18]姚光石子:《读石头记杂说》,《白相朋友》,1914年第8期。
[19]俞平伯:《论续书底不可能》,《红楼梦辨》,商务印书馆,第178页。
[20]蒋和森:《红楼梦概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