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瑜伽师地论》本地分菩萨地初持瑜伽处“六度+方便”的文本思想结构看其方便善巧思想
《瑜伽师地论》之菩萨地是《瑜伽》中系统建构菩萨地有关法要的部分，这一部分共分四个瑜伽处，即一、“持瑜伽处”，二、“随法瑜伽处”，三、“究竟瑜伽处”，四、“次第瑜伽处”。其中第一部分“持瑜伽处”，以贯穿菩萨地一切法要或一切思想义理的“十法”而言，[1]是相当于“持”法的部分，故名“持瑜伽处”。
玄奘大师的译文，将本处共分为十八品，即：①种姓品，②发心品，③自他利品，④真实义品，⑤威力品，⑥成熟品，⑦菩提品，⑧力种姓品，⑨施品，⑩戒品，⑪忍品，⑫精进品，⑬静虑品，⑭慧品，⑮摄事品，⑯供养亲近无量品，⑰菩提分品，⑱菩萨功德品。而这18品论文的内容，从思想逻辑言，又当可分成三个部分，即第一品《种姓品》，谈菩萨种姓；第二品《发心品》，谈菩萨发心；第3 品《自他利品》直到第18 品《菩萨功德品》，谈一切菩提分法。此可证诸论文中的说法：“云何名持？谓诸菩萨自乘种姓，最初发心，及以一切菩提分法，是名为持。”[2]
复以第3 品—第18 品谈论“一切菩提分法”的内容言，《瑜伽》论中言：“如是菩萨既发心已，云何修行诸菩萨行？略说菩萨若所学处，若如是学，若能修学，如是一切，总摄为一，名菩萨行。”[3]这几句话在梵本中为：evamutpāditacittānāṃ bodhisattvānāṃbodhisattvacaryā katamā｜samāsato bodhisattvā yatras＇iksante yathā cas＇iksante yaccas＇iksante tat sarvamaikadhyamabhisaṃksipya bodhisattvacaryetyucyate｜[4]意思是：如此发心的诸菩萨的菩萨行是什么呢？总略而言，凡诸菩萨于其处而学者，如是而学者，及诸所学者，那么把所有这些合而为一，就称为“菩萨行”。勘对梵文，知玄奘所译称为“菩萨行”者，共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所学处”，即“于其处而学者”；“如是学”，即“如是而学者”；“若能修学”，即“诸所学者”。据此，菩萨地初持瑜伽处从第3—7 诸品，正是“所学处”；第8 品是“如是学”；第9 施品—第18 菩萨功德品，则是“诸所学”。
再者，在“诸所学”当中，从第9—14 六品，即是菩萨所要修学六种波罗蜜多的相关内容；而紧紧追随于其后的第15 品，也是菩萨“诸所学”中所要修学的重要内容之一，而这一修学科目的具体内容就是“摄事”。可见在菩萨“诸所学”中，“六度”的部分与“摄事”的部分不仅是两个重要的部分，而且是前后相邻因而彼此有着密切关系的两个部分。
我们在“六度”部分之前、表示菩萨修学态度的“如是学”部分的第8 品即《力种姓品》之末尾部分，读到这样一段话：
云何菩萨方便所摄身语意业？当知略说菩萨所有四种摄事，是名方便。如世尊言：菩萨成就四种摄事所摄方便，方名菩萨。复何因缘惟四摄事说名方便？谓诸菩萨略由如是摄事所摄四种方便，于诸有情普能摄受调伏成熟，除此无有若过若增。何等名为四种方便：一随摄方便，二能摄方便，三令入方便，四随转方便。若诸菩萨先行布施，当知是名随摄方便。何以故？先以种种财物布施饶益有情，为欲令彼听受所说奉教行故。若诸菩萨次行爱语，于彼彼处有愚痴者，为欲除彼所有愚痴令无余故，令其摄受瞻察正理。如是爱语，当知名为能摄方便。若诸菩萨知彼有情摄受瞻察正道理已，次行利行，拔彼有情出不善处，于其善处劝道调伏安处建立。如是利行，当知名为令入方便。若诸菩萨如是方便，令诸有情得趣入已，最后与其于正事业同共修行，令彼随转。由是因缘，令所化者不作是说：汝自无有圆满净信，圆满尸罗，圆满惠舍，圆满智慧，何赖于善劝道于他，谏诲呵摈，与作忆念。是故菩萨所行第四同事摄事，当知是名随转方便。如是菩萨四种方便，若总若别，所摄身业语业意业，是名方便所摄三业，于诸有情能正摄受，调伏成熟。[5]（此段梵文如下：tatropāyasaṃgrhītaṃ bodhisattvānāṃkāyavā ˙nmanaskarma katamat｜samāsato bodhisattvānāṃ catvāri saṃgrahavastūnyupāya ityucyante｜yathoktaṃ bhagavatā catuhsaṃgrahavastusaṃgrhītenopāyenasamanvāgato bodhisattvo bodhisattva ityucyata iti｜kena punah kāraṇena catvāri saṃgrahavastūnyupāya ityucyante｜samāsatas＇caturvidha upāyah sattvānāṃ vinayāya saṃgrahāya｜nāstyata ūttari nāstyato bhūyah｜tadyathā ＇nugrāhako grāhakahavatārako＇nuvartakas＇ca｜tatra dānaṃ bodhisattvasyānugrāhakaṃ upāyah｜tathā hi vicitreṇāmisadānenānugrhyamāṇāh sattvāh s＇rotavyaṃ kartavyaṃ vacanaṃ manyate｜tadanantaraṃbodhisattvahpriyavāditayātatratatrasammūdhānāṃtatsammohās＇esāpanayāya yuktiṃ grāhayati sandars＇ayati｜evamasya priyavāditā grāhaka upāyo bhavati｜tathā ca yuktyā grāhitān sandars＇itānsattvān akus＇alātsthānād vyutthāpya kus＇ale sthāne samādāpayati vinayati nives＇ayati pratisthāpayati｜sāsyārthacaryā bhavatyavatāraka upāyah｜evañca bodhisattvah tānsarvānavatārya tatsabhāgavrttasamācāreṇānuvartate yenāsya na bhavanti vineyā vaktārah｜tvaṃtāvadātmanā na s＇raddhāsampannahs＇īlasampannastyāgasampannah prajñāsampannahkasmādbhavān parānatra samādāpayati｜tena ca codayati smārayatīti tasmātsamānarthatā bodhisattvasya caturtho′ nuvartaka upāyo veditavyah｜ityebhis＇caturbhirupāyaryatparigrhītaṃ samastairvyastairvā bodhisattvasya kāyakarma vākkarma manaskarma｜tadupāyaparigrahaṇāmityucyate sattvānāṃ samyaksaṃgrahāya vinayāya paripācanāya｜[6]
文中“方便所摄身语意业”，意思是指由方便所包涵的身业、语业及意业。菩萨应当成为拥有方便所摄身语意业者，这是“持瑜伽处”菩萨“如是学”的最后一项，表示菩萨的学修态度之一，说明“方便”乃是菩萨学修必须具备的重要态度之一。此段提出“略说菩萨所有四种摄事，是名方便”（samāsato bodhisattvānāṃ catvāri saṃgrahavastūnyupāya ityucyante），以布施、爱语、利行、同事“四种摄事”称为“方便”；并援引过去的佛说：“四种摄事所摄方便”（catuhsaṃgrahavastusaṃgrhītenopāyena），以包涵或统摄了“四众摄事”者，为“方便”。这里无论是直接以四种摄事为方便，或是以统摄四种摄事者方便，其重心都在“方便”这个概念上。文中言“诸菩萨略由如是摄事所摄四种方便，于诸有情普能摄受调伏成熟”（samāsatas＇caturvidha upāyah sattvānāṃ vinayāya saṃgrahāya），意思是：“菩萨的四种方便意在诸众生的调伏、摄受”，说明四种摄事所表征的“方便”，其主旨是在于以济度众生为目标的诸事。这说明作为菩萨行之基本构成成分的“如是学”（菩萨修学必备的主观态度），必须包涵以济度众生为目标的这种方便智慧，不如此则不可为菩萨。
而在讨论菩萨“六度”的第14 品之后，论文接着叙述的第15 品，即摄事品，又以四种摄事作为菩萨“诸所学”的重要内容。本品成立“一者自性摄事，二者一切摄事，三者难行摄事，四者一切门摄事，五者善士摄事，六者一切种摄事，七者遂求摄事，八者此世他世乐摄事，九者清净摄事”，从九个方面系统分析菩萨四种摄事的内容、特质。而在玄奘所译第十五品论文的末尾，有下面三段话（此处汉译的部分，由笔者节略引用）：
如是已说多种施戒，广说乃至最后同事。其中所有波罗蜜多，能自成熟一切佛法；所有摄事，能成熟他一切有情。[7]（梵本：tatra yacca dānamanekavidhaṃnirdistaṃ yaccas＇īlaṃ vistareṇa yāvadyā ca samānārthatā tatra pāramitābhiradhyātmaṃ buddhadharmaparipākah｜saṃgrahavastubhih[sarva-]sattvaparipākah｜）[8]
又如前说，多种施戒，广说乃至最后同事，如是众多助菩提分无量善法，由三因缘应知现行，由二因缘应知最胜，由三因缘应知清净。[9]（梵本：tatra yacca dānamanekavidhaṃ pūrvavadyāvat samānārthatā ityesāmanekavidhānāmaprameyāṇ-āṃ kus＇alānāṃ dharmāṇāṃ bodhipāksikānāṃ tribhih kāraṇaih samudācāro veditavyah｜dvābhyāṃ kāraṇābhyāṃ s＇resthatā veditavyā｜tribhihkāraṇairvis＇uddhirveditavyā｜[10]）
如是菩萨施等善法，能感无上到究竟果，当知亦感生死流转顺菩萨行所余无量无边可爱无罪胜果。[11]（idamasya bodhisattvasya dānādīnāṃ kus＇alānāṃdharmāṇāṃ paryantagataṃ phalaṃ niruttaram｜anyaccāsyāpramāṇamistamanavadyaṃbodhisattvacaryāsu saṃsarato veditavyam｜）[12]
勘对梵本可知：《瑜伽》菩萨地“持瑜伽处”上面这三段话，是把第9—14 品的菩萨“六度”及第15 品的菩萨“四摄”，作为一个意义单元予以小结的。也就是说这三段话虽在汉译中出现为第15 品的内容，但其实它不仅是对第15 品“所学”内容的总结，也是对第9—14 品“所学”内容的总结。这三段论文从三个方面总结“六度”及“四摄”所代表的菩萨种种无量善菩提分法（anekavidhānāmaprameyāṇāṃ kus＇alānāṃ dharmāṇāṃbodhipāksikānāṃ）的内容及特质：
（1）关于菩萨“六度”及“四摄”的功能作用，论文指出：六度的部分所示的“所有波罗蜜多”，“能自成熟一切佛法”（adhyātmaṃ buddhadharmaparipākah）；而由“四摄”部分所示的“方便”，则“能成熟他一切有情”（[sarva-]sattvaparipākah）；
（2）菩萨的“六度”及“四摄”，作为“众多助菩提分无量善法”，即种种无量善菩提分法，具有一定的本质的相通性，此即“由三因缘应知现行，由二因缘应知最胜，由三因缘应知清净”；
（3）菩萨“六度”及“四摄”，在获得殊胜果的方面也具有一定的本质的相通性，即六度、四摄在感得菩萨诸种伟大殊胜的成果方面，确实具有相通性。
根据对于《瑜伽师地论》菩萨地初持瑜伽处上述文本结构及内容的分析，我们发现到：《瑜伽》不仅以“方便”为菩萨“如是学”（学修态度）的重要指向之一，也以“方便”为“诸所学”（学修内容）的重要指向之一，无论就学者的态度而言或就所学的内容而言，方便（本身就是指四种摄事，或作为统摄四种摄事者）都是一项重要指标，足见在《瑜伽》菩萨地结构与内容中，对于方便概念及其思想均置于重要及突出的地位。
其次，《瑜伽师地论》菩萨地初持瑜伽处在论述的形式上，主要是将“四种摄事”所标记的“方便”连接在菩萨“六度”的论文之后，从而形成极为清晰的“六度+方便”（进而言之，则是：般若+方便）的论述结构。尤其是初持瑜伽处在第15 品之末，用相当大的篇幅讨论了六度所代表的诸种波罗蜜多与四摄所代表的诸方便在作用、本质、结果三个方面的共通性、一致性以及相应的分工性，这不仅解释了《瑜伽》论文中“六度+方便”这种文本结构的内在逻辑，也非常清晰地说明了“方便”与“六度”乃至“方便”与“般若”这些“菩萨行”的密切相关性。这种“六度+方便”、“般若波罗蜜多+方便”的文本与思想结构的存在，证明《瑜伽》菩萨地与大乘佛教思想一个古老的建构与解释的传统具有内在延续性及一致性。
最后，在这一《瑜伽》菩萨地文本结构中，“方便”与“四种摄事”几乎作为同义词在使用，“方便”这种“菩萨行”的功能，被规定为外在地调伏、摄受众生的方面，而包括般若在内“六度”这些“菩萨行”的功能，则是菩萨“内在地成熟佛法”的方面，从这里可以初步体味《瑜伽》在狭义的角度使用方便善巧概念，而在广义的角度使用般若概念的诠释方法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