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思想的中国化

二、佛教思想的中国化

初期,佛教人士明确接受皇权领导;承认并吸收中国儒家的忠孝观念。在经典理解上以“格义”为特征,用中国原有的思想概念来翻译、理解佛教经典的思想;将佛教思想和中国本土思想文化相联系,强调佛教和中国固有的思想文化相近的教化功能。

早在三国时期,支谦、康僧会二人就开始了佛教中国化的工作。支谦翻译佛经,文辞典雅,多引用《老子》一书中的概念来表示佛教思想。康僧会将儒家的“仁”、“孝”的思想吸收进去,当作佛教的社会思想内容。他说,“为天牧民,当以仁道。”又说:“诸佛以仁为三界上宝,吾宁殒躯命,不去仁道也。”[1]同时还主张统治者治国要行“仁道”,其中“慰孝悌”是仁道的内容之一,老百姓要“孝事其亲”。他还借用儒家思想材料来宣传佛教因果报应说,为佛教存在的价值作辩护。

东吴孙皓继位,欲毁佛寺,召康僧会进宫诘问。史载:“皓问曰:‘佛教所明,善恶报应,何者是耶?’会对曰:‘夫明主以孝慈训世,则赤乌翔而老人(南极星)见。仁德育物,则醴泉涌而嘉苗出。善既有端,恶亦如之。故为恶于隐,鬼得而诛之;为恶于显,人得而诛之。《易》称:积善余庆(引者按:《周易.坤.文言》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诗》咏:求福不回。虽儒典之格言,即佛教之明训。’皓曰:‘若然,则周孔已明,何用佛教?’会曰:‘周孔所言,略示近迹;至于释教,则备极幽微。故行恶则有地狱长苦,修善则有天宫永乐,举此以明劝沮,不亦大哉。’”[2]在向统治者解释佛教因果报应说时,康僧会借用儒家经典《周易》、《诗经》的“格言”,以及汉朝流行的“天人感应”说来作证明,强调佛教思想和儒家思想有相通(相“即”)之处;同时指出,儒家所说,“略示近迹”,只稍稍说到近处的、表象的道理,而佛教所说,“备极幽微”,全面而深入地揭示了形而上的真理,佛教比儒家说得深刻而高远。所以教化众生,治理国家,佛教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经过康僧会解释,东吴佛寺终于免于被毁。

值得注意的是,康僧会初传佛教,就开始了佛教中国化的努力。这些努力大约有:一是将佛教思想和占主导地位的儒家思想相联系,或沟通,求二教的共同所在,或比较,明佛教的高深精致;二是注意处理好佛教和治国者的关系,将佛教的教化功能和朝廷的政治统治相联系,强调佛教教化有积极的现实政治意义。

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僧肇准确解说空的意义是不真空,而立有本体和境界意义的空论。慧远提出佛性不变说,论证神不灭,竺道生认为人人佛性相同,一阐提人皆可成佛,进一步凸显了佛性的本体论意义。僧肇的不真空论,则对印度大乘空宗的“中道”缘起说作了重要发挥,突出了佛教的本体论思想。他认为,“不真”故空,“不真”即空,“不真”与空是统一的。僧肇的说法,断定了空是真实的存在,空就存在于万物之中,与万物相即不离;同时还断定了“真际”(即实际,即真实、空性)的存在。[3]这就和印度大乘空宗“一切皆空”的思想有了距离。

本体与神都具有真实不灭的性质,所以在中国思想史上,本体论与神不灭论往往有密切关系。与僧肇同时的慧远就发挥了佛教的“神不灭”论思想。

道安的弟子慧远(334—416),山西代县人。他善于利用老、庄的思想解释佛教的般若学,发挥道安“本无宗”学说,提出佛性“不变”论,三世(现世、来世、来世之后诸世)报应论和神不灭论。他所谓的“神”,实质上指的是不变的佛性,表现为人的灵魂。他用薪火相传来比喻和证明灵魂不灭,认为:“火之传于薪,犹神之传于形。火之传异薪,犹神之传异形。前薪非后薪,则知指穷之术妙;前形非后形,则悟情数之感深。惑者见形朽于一生,便以谓神、情俱丧,犹睹火穷于一木,谓终期都尽耳。”[4]慧远的论证,用“神”将缘起界和涅槃界沟通统一起来,发展并完善了佛教思想。《周易.说卦传》说:“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周易.系辞传》则说,易道“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这都以阴、阳二气运动的神妙功能解释“神”。慧远结合佛教的“法身”说,吸收改造了《易传》“神”论,从而提炼出自己佛教思想的有神论。

慧远所讲“神不灭”的神,有“佛性”色彩,人格色彩还不浓厚。年轻时学儒学,中年时学道家,晚年则归佛门[5]的梁武帝萧衍(464—549),更将“神不灭”的“神”理解为人的灵魂。他亲自撰文驳斥神灭论说:“观三圣设教,皆云不灭,其文浩博,难可具载,止举二事,试以为言。《祭义》云,‘惟孝子为能飨亲’。《礼运》云:‘三日斋,必见所祭’。若谓飨非所飨,见非所见,违经背亲,言语可息。神灭之论,朕所未详。”[6]梁武帝所说的《祭义》是儒家经典《礼记》中的一篇,后文所引“三日斋必见所祭”则见于今《礼记》卷九《郊特牲》,原文为:“故君子三日斋,必见其所祭者。”[7]他引用儒家祭礼作根据,证明佛教“神不灭”论的正确性。他推测,祭祀的人在祭祀时会有“所飨”,有“所见”,所飨所见的就是“神”。其实,所飨所见的可能只是心理想象之物,不一定就是神,因为儒家祭祀也可能只起寄托怀念祖先之情[8]的作用。梁武帝的推测只是多种可能性中的一种可能性。但他将儒家祭祀活动中的所飨所见理解为神,潜在断定了神是超时间、空间而不灭的存在,强调了儒家祭祀活动中的“鬼神”因素。他用儒家宗教思想材料论证佛教神不灭思想的正确性,在思路上走儒、佛融合,以儒证佛的道路,结果,不仅突出了儒家祭礼的有神论因素,而且也使佛教思想中的“神”——一种超时空而不灭的存在——突显起来。

经过梁武帝的儒佛融合与改造,中国佛教向着有神论的方向跨出了一大步。与宗教思想上的中国化相应,在修行实践上,则盛造佛像,进行偶像崇拜。作为觉者的佛,也逐渐被赋予各种非凡神通,变成高居极乐世界的尊神。

鸠摩罗什的弟子竺道生(?—434),河北巨鹿人。虽然提倡涅槃学,但认为法显翻译的《涅槃经》经义不够圆满,于是主张真理湛然常照,不变不易,无相无别,唯一无二,本不可分;和真理一样的佛性本来就有,人人皆有佛性,甚至“一阐提人”(佛经指贪欲成性,作恶多端,善根断绝的人)都可以成佛;由于佛性本有,真理不分,所以只能顿悟成佛。这些思想一出现,就被当时的佛教人士斥为不符合佛教教义,他本人则因此受到当时佛教界的排挤,被逐出建康的佛教僧团。但其思想后来对唐代的禅宗影响很大。

般若学宣扬实相,理不可分,涅槃学主张直指人心,自见本性。道生将二说创造性地结合起来,倡导直入理体,直见佛性,顿悟成佛,迈出了佛教思想中国化的重要一步。

《大乘起信论》则为佛教思想中国化里程碑著作。它提出体、相、用范畴,“一心开二门”命题,解决了佛教在中国发展中面临的迫切问题,即心性在佛教思想中的理论意义问题。一方面,解释痛苦起源于心性,而人根据心性又能成佛的矛盾纠结。后来隋唐中国佛教宗派皆用此思路,如天台、华严、禅,无不走上重视心性的道路。从人的心性角度解释世界、社会、人生,寻求并铸就成佛之路,是中国佛教的突出特点。他们一般都从人的心性没有觉悟这个角度,解释缘起的根源,揭示痛苦的原因,如天台宗的一念三千说,如华严宗的法界缘起论;并站在人的心性与佛性内在统一角度,为人人都能成佛提供理论说明,如天台宗的性具实相说、华严宗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说、禅宗的即心即佛说等。这样,中国佛教的心性论,实际上成为佛教思想的本体论。印度佛教的无本体论,到中国佛教就演变为有心性本体论了。

中国佛教比较重视心性问题的讨论,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乘空宗的理论,经过中国三论宗大师吉藏的注释和发挥,极大地提高了空宗的理论思维水平。吉藏发掘和总结出二谛有四重,八不有五句,中道有三式,将空宗的思维方式形式化。如他在《大乘玄义》卷一中提出,二谛有四重。第一重,以有为世谛,空为真谛,其实都是世谛;第二重,讲空讲有,将空、有对立起来,执着于一边,是俗谛,非空非有才是真谛;第三重,把二(空、有)和不二(非空非有)对立起来,执着于一边,是俗谛,非二非不二,才是真谛;第四重,前述三重二谛说,都只是一种教法,不能执着,应当舍去,达到无所得境界,才是真谛。他将凡是矛盾对立的概念,都用“双遣双非”方法,全部而且连续地否定,以达到更高一级的真谛境界。但最终所得,却是对语言和思维的否定,对直观思维的肯定。

三论宗概括二谛有四重,八不由五句,中道有三式,乃是对大乘空宗思维方式的系统化提炼和整理。天台宗性具实相说、一念三千说则是对佛教世界观的系统阐发,详尽精微前所未有,止观并重、定慧双修修行法门的论述,实乃八正道的深化。华严宗法界缘起、理事无碍等论述,于佛与现实世界关系的辩证性质有独到体会和发展。禅宗即心即佛思想和挑水砍柴无非妙道等说,深入浅出地展示了佛教义理的主体辩证性质。中道思维是贯穿中国佛教的思维方式,这体现了中国佛教对佛教发展的独特理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