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论》和《因明论》:现代中国佛教学术的助推器

三、《瑜伽论》和《因明论》:现代中国佛教学术的助推器

玄奘法师赴印度留学,目的就是为了解决中国佛学界盛行的“顿悟成佛”问题,寻找的结果,是有一种人,即断了善根的人不能成佛,这与隋唐佛教的主流信仰格格不入,所以数传以后,被束之高阁。但在韩国和日本则有所不同。玄奘学传到新罗以后,被新罗高僧作为学习经教的一种方法,并不排斥“顿悟成佛”的如来藏思想,相反,加强了与如来藏思想的融合,旨在打破隋唐大陆佛教的门户之见,建立具有“新罗特色的佛教”。这种新罗特色佛教,对日本佛教影响巨大。日本玄奘学传人行基菩萨,15 岁出家为僧,在道昭、义渊门下学习《瑜伽》、《唯识》教义,35 岁时回到故乡,突破玄奘法师传承的原汁原味的“中印度那烂陀五种性模式”,周游日本各地,边走边独自高唱阿弥陀佛名号,为人人成佛广种善根,每到一地,僧俗信众,追随如市,“足迹所到之处,建寺院、掘池塘、开荒地、架桥梁、修道路、筑港湾、救济贫民,帮助医病,几乎走遍六十余州。”[22]所以,在新罗和日本,玄奘学不但没有被学术化,反而接近地气,大众化、平民化、草根化。

玄奘学在清末新政时期,时来运转,受到新学术界的热捧,走出寺院,进入民国以来的新型大学,成为显学。这是因为,在清末新政时期,中国传统儒学的“霸主地位”受到动摇,西学越来越受到政界、学术界的青睐,科学主义成为时代主流,谁如果反科学,就会遭到唾弃,就连张之洞这样的士大夫,也不敢反对西学,无可奈何地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中国传统儒学,求得一隅苟延残喘之地。其实,就人类的知识结构而言,是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的“二元架构”,各有价值诉求。理性主义,也就是科学主义,把真与假作为解决的基本问题,而非理性主义,也就是宗教信仰,[23]把善与恶作为解决的基本问题。就人类社会的存在而言,真与善是人类社会持续存在的“不二法门”,谁也取代不了谁,是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普世价值观”。玄奘的唯识学是佛教信仰主义的知识体系,这一点是不用怀疑的,但玄奘精神,则属于科学主义精神,他到印度留学17年,回国翻译印度佛教原汁原味经典20年,目的就是解决“顿悟成佛”的真实性。玄奘法师这种求真的精神,是属于现代科学主义精神,所以鲁迅把玄奘法师说成是中国的“脊梁”,梁启超把玄奘法师说成是“千古一人”。

在西学一天天成为强势学术的催化下,国粹派学术也开始一天天兴旺起来,国粹派说西学源于中学。西方的科学技术源自于先秦墨学。玄奘法师翻译的唯识学经典,注重思辨,侧重理论分析,不亚于西学;他翻译的因明学著作,更可以与西方形式逻辑相匹敌。所以国粹派在提倡墨学的同时,也提倡玄奘传承的唯识学和因明学,与儒家公羊学结成同盟,抵制西学的传播,保住传统儒学的命脉,留住中华文化的根基。这与杨文会睁眼看世界的社会经历密切相关。

1878年,杨文会随曾纪泽出使英、法,看到西方国家的先进性不光是科学技术,还有人文素质的因素与之相适应。西方国家的人文素质的基因是基督教,这使他很感慨。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巧遇了日本留学英国的学僧南条文雄,它是拥有博士学位的日本著名佛教学者,杨文会在他那里探听到日本保存了大量唐武宗灭佛前的文献,这些文献在唐宋之际的社会动乱中,在中国基本上遗失殆尽。杨仁山回国以后,念念不忘。1890年,乘其内弟苏少坡去日本的机会,捎信给南条文雄博士,请求他搜集中国在唐宋之际散佚的古德注疏。南条文雄搜集到300 余种隋唐古德注疏,其中有《成唯识论述记》、《因明入正理论疏》等法相唯识宗典籍,杨文会立即刻印流通,并开办祇洹精舍和佛学研究会,培养僧俗研究人才,诸如太虚、章太炎、谢无量、孙少候、欧阳竟无、李证刚、梅光羲、蒯若木等人,其中章太炎与欧阳竟无对现代佛教学术建设贡献巨大。

章太炎在辛亥革命期间,在上海从事反清活动,与宗仰禅师关系密切,再加上在南京金陵刻经处师从杨文会,学习玄奘学,受1903年“苏报案”牵扯,入狱3年,在狱中仔细琢磨玄奘法师翻译的《瑜伽师地论》,出狱后大力弘扬玄奘唯识学,试图把唯识学作为国教,取代“不合时宜”的儒教,抵制基督教。

民国成立以后,出身于杨文会创办的祇洹精舍与佛学研究的太虚与欧阳竟无,创立教会组织,办佛学院,积极弘扬玄奘唯识学,在寺院和大学里深入研究玄奘学,标志着佛学在民国中兴。1922年太虚法师在武汉创办武昌佛学院,以及后来在厦门创办的闽南佛学院、在重庆创办的汉藏教理院,都把玄奘唯识学作为学僧必修课程,成为现代佛学院的办学模式。

欧阳竟无在45 岁时,到宁夏筹措金陵刻经处出版经费,回到南京金陵刻经处后,其年少女儿欧阳兰病逝,乃至后来其19 岁的儿子在同济大学读书期间,游泳时被水溺死,给欧阳竟无带来无限地悲痛,彻夜难眠,于是把研读《瑜伽师地论》作为排遣忧愁的唯一办法,青灯黄卷,夜以继日,终成唯识学大家,1922年在南京创办支那内学院,培养出了一大批民国佛教学术精英,诸如梁启超、汤用彤、梁漱溟、吕澂、熊十力、王恩洋、黄忏华、黄树因、李一平、陈铭枢、巨赞等中国现代史上著名人物。“近代的一些哲学家、思想家和学者,也竞相研习法相唯识学。他们不仅把法相唯识学作为自己建立理论体系的依据,而且还在一些高等学校里讲授唯识课程。如邓伯诚、张克诚、梁漱溟、汤用彤、熊十力等,均先后在北京大学开讲唯识学;蒋维乔在东南大学讲《百法明门论》;唐大圆、张化声在武汉大学讲《唯识三十颂》;景昌极、李证刚于东北大学讲《成唯识论》;梁启超、王恩洋则分别于清华大学和成都大学讲唯识学。从此,唯识学逐渐进入中国哲学史和思想史的领域,成为其重要组成部分。”[24]

玄奘法师对现代佛教学术的另一重大贡献,是把公元7世纪中印度那烂陀寺的看家学术——因明学引进中国,轰动一时。永徽六年(655)五月,玄奘法师翻译的《因明入正理论》和《因明正理门论》,群弟子们争相注疏[25],争论不休,引起了尚药奉御吕才的好奇,望文解义,臆测因明学,撰写《因明注解立破义图》三卷(已佚),直接挑战玄奘门下的神泰、靖迈、明觉,质难的问题有40 多个,神泰等人难以招架,唐高宗得知后,钦命玄奘法师直接与吕才辩论,历时半年,以吕才服输而告终。但就是这样一个在当时炙手可热的学问,在数传以后,就冰凉了1200 多年,直到“1896年,杨文会从日本迎回了窥基的《因明大疏》,并加以刊印,这是中国近代因明开始复苏的标志。‘五四’以后至三四十年代,汉地的因明研习逐步形成高潮,涌现出欧阳竟无、太虚、吕徽、章太炎、熊十力、陈望道、陈大齐、虞愚等一批大师,各类著述多达几十种。”[26]在民国创办的佛学院和一些高等院校也都开设因明学课程。据高振农考证,“太虚、覃达方在武昌中华大学讲受过因明课。熊十力、熊绍坤、周述迦等先后在北京大学开讲过因明。史一如曾在中国大学开讲‘佛教论理学’。此外,王森在清华大学和中国大学,陈望道在复旦大学,蒋维乔在东南大学都开讲过因明。即使是远在云南大理的中国民族文化学院,也开设有因明课程。”[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