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讲大体

章太炎云，中国秦汉以来，史籍繁矣，然皆具体之记述，非抽象之原理^[69]。故史书宜于自读，不宜于演讲^[70]。其忆早年讲学情状云：“余往昔在北京日本等处，亦曾讲学，所谓与今日学校中讲授者无殊，但较为精细而已。”^[71]其治学，颇受家学与师友影响，多求精奥，且素持一贯之恢宏光明国学之志，故讲学务求专精。其弟子记其往昔讲学情状亦云：“先师讲段氏《说文解字注》、郝氏《尔雅义疏》等，精力过人，逐字讲解，滔滔不绝。”^[72]“先生之为学，不务琐碎，而抉其却窾，观其会通，绝经生党枯之习，黜末师诡诞之论。”^[73]虽不务琐碎，却极为专精。然则时代既异，讲学亦宜不同。盖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学术，一时代亦有一时代之教学法。今日之学校，科目繁多，欲求其调和，固不能求专精一门；欲学者冥心独往，过求高深，则尚非其时。庄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章氏既精于庄子，谅其阍盲不至如此。其曰：“今人皆以经史为糟粕，非果以为糟粕也，畏其治之之难，而不得不为之辞也。”^[74]。经史奥博，治之非十年不就^[75]。章氏知之，故有斯言。然载籍繁博，能知其概要，举其名目，已复不易，欲求精通，穷年累月犹不可得，乃望学校迂缓讲学之途、学校程年之业以致成效，何异待西江之水以救枯鱼！且教师之所授，繁言碎义，非欲速者所能受也；蹈常袭故，非辩智者所能满也^[76]。故讲授之法宜有变。然学术所至，不简择则害愈况^[77]，故虽所谓国学者，亦当有所决择焉^[78]。章氏自言今日之讲学，与往昔稍异其趣。其所异者，自求精奥转而讲大体。论史须明大体，不应琐碎以求^[79]。故学问之大体，不可不知；不知大体，虽学亦与不学等！然则，何为大体？《菿汉微言》曰：“生而有涯而知无涯，是以不求遍物，主其大者，主其小者，皆可也。”“学术无大小，所贵在成条贯。”以是知章氏所谓之大体，乃成系统有条理之知识。章太炎于《略论读史之法》演讲中，略言史之大体，其以史学条例为史之大体，颇类史家所为之专门修史之法。其所言之史学条理，即为教师所应讲授之史学大体。秦燕春先生言，章氏史学大体之主张，于普通读者未免过于艰深^[80]。案，以今日之眼光目前人之主张，颇有以今绳古之嫌。章氏早年讲学专求精奥，前已言及，一时转变或难。且以今日史学专业之角度观之，章氏所言较今日之史学，其论实胜于今，或更具史学之专业特色，亦更符合章氏讲大体之大国手二国手之论。章氏弟子朱希祖课程改革亦言大体，其以社会科学为史之大体，辅学生之学⑾。其制至今沿用，而学界所论不一^[82]。今日之制度未善，又何责于古之人邪？比度二法，今日之制于章氏之法犹有不逮。今人言朱希祖之史学课程改革，怪其史学之特色有所减损。若以其师章太炎所言之史学大体衡之，斯言亦宜。朱氏虽于史学课程改革承继其师之条贯性^[83]，而具体主张实多怪异处，其所以如此者，或在其师弟所持之史观、文化观殊耳^[84]。此非兹篇所能及，暂不论。章太炎《致柳翼谋书》曰：“又平日所以著述讲学者，本以载籍繁博，难寻条理，为之略陈凡例，则学古者可得津梁。”^[85]故讲学授课，“当引大体而已”^[86]。综观章氏之主张，往昔主精奥，尔后主大体，学者不明，以为矛盾，颇致讥议，实未见章氏之隐衷也。章氏自言，其所以倡导讲史之大体，示国人以治学之津梁，施应急之法以教学者，本为忧患而作，“苟因是使学子得见崖略，所谓聊胜于无者”^[87]。学问之道，有教无类^[88]。“急则治标，斯为当务。”^[89]章氏之讲大体，略诏大意而已，非谓学者当空守诸师之藩篱，不必博览群书也^[90]。盖章氏矫弊匡谬之辞，有不得不尔者^[91]，真可谓良工心苦也。学校讲大体之制，由今观之，实为寻常，然在斯时，则目之为异常矣。以是言之，章氏可谓史学教学改革之先驱矣。明乎此，斯可与言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