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史记》中一些人物传记广载历史人物的作品。《李斯列传》中引有《谏逐客书》《论督责书》,《屈原贾生列传》引有《楚辞·渔父》《怀沙》和《吊屈原赋》《鵩鸟赋》的全文,《鲁仲连邹阳列传》引有《遗燕将书》《狱中上梁王书》等。太史公不惧费力删润载入,甚至全文录之。张大可先生认为缘于司马迁的文学观:司马迁对文辞烂然的作品情有独钟,仅因文辞可观而立世家,作传记的都有,《三王世家》《鲁仲连邹阳列传》。自认文辞烂然的作品寄托了作家的心志,可立名,传后世。对于这样的引用,郭双成先生认为:这些作品的引入,使《史记》失去了独立意义,而成为一篇完整的人物传记中的有机组成部分,从而获有新意。并称赞是具有艺术感染力,归功于司马迁的组织才能。
然我认为以上二位先生的观点,独不能解释《老子韩非列传》中对《说难》篇的大盘引用。这1344字的韩非子传记中有940字的《说难》篇内容,仅比原作《说难》篇1218字,少278字。只因“进说”的刺激,是情感的因素。
对比两篇《说难》,对原文有删、有增、有改、有移。
所删的字或词有:之(两个)、而(两个)、矣、然、夫、或、彼、也(两个)、必以,如此者,此道所得。
所增的字或词有:之(4个)、而(两个)、于(两个)、难、诺、孝、矣、则、其、至、彼、得、以为、然而、既而、异日、弥之、谈论、之……若……考、此所以。
所改的词或字有:“智”改为“知”(两处);“厚”改为“甚”;“啖”改“食”;“则”改为“乃”;“宰”改为“庖”;“此”改 为“则”;“毋”改为“无”;“败”改为“失”(两处);“故”改为“故曰”;“固尝”改为“尝”;“阴为”改为“实为”;“不寨”改为“不知”;“如此”改为“如是”(两处);“礼义”改“善议”;“以挑”改为“以推”;“不能”改为“必不”;“其说”改为“其辞”;“略事”改为“顺事”;“所矜”改为“所敬”;“所耻”改为“所丑”;“遂不”改为“而不”;“难也”改为“难矣”;“有宠”改为“见爱”;“人间”改为“人闻”;“以出”改为“而出”;“柔可”改为“可扰”;“大意”改为“大患”;“系察”改为“击排”;“高久”改为“弥久”;“引争”改为“交争”;“明割”改为“明计”;“所以”改“所由”;“以成他故”改为“自以为也故”;“如此者”改为“则”(3处);“卖重”改为“粥权”;“米盐博辩”改为“泛滥博文”;“以为不智而拙之”改为“不知而屈之”;“大夫关其思对曰”改为“关其恩日”;“武公怒而戮之”改为“乃戮关其思”;“罪刖”改为“罪至刖”;“弥子瑕母病”改为“弥子之母病”;“忘其刖罪”改为“而犯刖罪”;“以其半啖君”改为“而奉君”;“忘其口味以啖寡人”改为“忘其口而念我”;“而以前之所以见贤”改为“前见贤”;“面得尽辞也”改为“知尽之难也”;“此二人”改为“故此二子”;“以进”改为“而涉世”;“所耻也”改为“所没也”;“然后极骋智辩焉”改为“乃后申其辩知焉”;“不徒知所出而己矣,又知其所以为”改为“与知焉”;“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娱其意”改为“乃以其子妻之”;“此二人说者皆当矣”改为“此二说者,其知皆当矣”;“誉异人与同行者,规异事与同计者”改为“规异事与同计,誉异人与同行者”;“有与同污者,则必以大饰其无伤也”改为“则以饰之无伤也”。
所删的句子有:
(1)规异事而当,知者揣之外而得之,事泄于外,必以为己也,如此者身危。
(2)彼有私急也,必以公义示而强之。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己,说者因为之饰其美而少其不为也。其心有高也,而实不能及,说者为之举其过而见其恶,而多其不行也。有欲矜以智能,则为之举异事之同类者。多为之地,使之资说于我,而佯不知也以资其智。欲内相存之言,则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见其合于私利也。欲陈危害之事,则显其毁诽而微见其合于私患也。
(3)今以吾言为宰虏,而可以听用而振世。
(4)故绕朝之言当矣,其为圣人于晋,而为戮于秦也,此不可不察。
以上删、增、改字或词许多是对先秦古文进行教代通行语的题,不失原意而表达明畅,为太史公《史记》语言一大特色。如:强以其所不能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改“不能”为“必不”,增之……者,删“如此者”。引文中变为:强以其所必不为,止之以其所不能己者,身危。还有许多改动,意异而无伤原旨。如:“米盐博期”改为“泛滥博文”,前者有具体细致之意。后者指广泛而辞藻丰富。又如“大意无所佛悟”改为“大忠无所拂悟”,“大意”指进说的内容,“大忠”指对君主的忠心,删句四处各意不同。(4)删当作简洁考虑,智之疑邻和郑武公伐胡两事例,加上点睛之笔“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矣”,已经很能说明问题。(2)删乃归太史公所恶诡诈之意。进说千途百路,其中此处六句学说就是用诡诈的手段,取、瞒、骗君主。这正是正直人所厌恶的、朝庭阿谀逢迎之徒所贯用的。司马迁正直的品质,加之他所受之辱很大原因是满朝的阿谀逢迎之徒的这种游说,他不愿见此诡诈进说出现和盛行。故删之。删句多伴随移动句子的前后顺序。四处皆是,使其不拘原文,更显活力和表现力。改变中难免有疏忽遗漏。(1)删当是。原文七句“……如此者身危”分析周密,没有理由删去一条。
(3)删是件随着句子顺序移动而进行的,此处意有特别。原文:伊尹为宰,百里奚为虏,皆所以千其上也。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犹不能无役身以进,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为宰虏,而可以听用而振世,此非能仕之所耻也。夫旷日离久,面周泽既渥……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引文时,将伊尹、百里奚二人事例放在“夫矿日离久……此说之成也”之后,并删去“今以吾言为宰虏,而可以听用面振世”句。原文二圣人的事例是用来支持,只要自己言论能被君主采用,虽低贱卑污也不以为耻,言明进说的决心。下来淡及进说之成的境况,全部言语紧扣“进说”。引文的移句和删句使事例脱离“进说”学说。特别是所删之句,使司马迁把二圣人以进说者偶像解放出来,完全给了“能仕”。以二圣人也不能脱离低贱卑污来支持,智能之士也就不要把自身的不幸遭遇看作耻辱。很显然,司马迁想到了自己,自比智能之士而以二圣人为偶像,又是对身遭不幸的籍慰。可见此处是司马迁在情感异常激动的下的“窜改”。
这些再次表明:韩非和其《说难》所持“进说”这一特色,触及了司马迁情感激发点,带删润性的详述,完全是笔随情至。不是对文学家的重视,不是对文辞的欣赏,更不是为追求一种艺术感染力,为尽显其组织才能;仅仅是受“进说”的刺激,恰恰此处,尽含其悲,尽含其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