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鸡”考

“金鸡”考

吕 博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05级)

中国古代行刑有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礼仪,如同“秋后问斩”。国家大赦也有自己特定的时间,凡皇帝登基,改元,遇到祥瑞,封建王朝为了彰显自己的恩德往往大赦天下。唐宋时,诗词中提及有关大赦的内容时屡屡提及“金鸡”这样一个意象,如李白诗《秦女休行》云:“金鸡忽放赦,大辟得宽赊。”杨巨源诗《元日含元殿下立仗丹凤楼门下宣赦相公称贺二首》“丹凤楼前歌九奏,金鸡竿下鼓千声。”沈佺期诗《赦到不得归题江上石》“忽闻铜柱使,走马报金鸡。”皮日休诗《奉和鲁望徐方平后闻赦次韵》中“金鸡烟外上临轩,紫诰新垂作解恩。”黄庭坚《梦李白诵竹枝问三叠》“杜鹃无血可续泪,何日金鸡赦九州。”皮杨沈三人均是诗题中含“赦”字,诗句中含“金鸡”,前后照应。在诗句中,金鸡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意象,向人们传递着一种喜悦的信息。《封氏闻见记》载:“武帝即位,大赦天下,其日设金鸡。宋孝王不识其义,问于光禄大夫司马膺之曰:‘赦建金鸡,其义何也?’答曰:‘按《海中星占》‘天鸡星动,必当其赦。’由是王以鸡为候。”[1]《隋书·刑法志》又给出这样的解释:“究其旨盖西方主兑,兑为泽,鸡者巽神。巽主号令,故合二物置其形于长竿,使众者睹之。”可见,金鸡大赦与星相变动有关,总之逃不出天人感应的范畴[2]。金鸡问题十分复杂,与古人的信仰、风俗及天文历法、阴阳五行似乎都有关系,此风俗有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至唐宋已形成了习惯,有固定的程式。葛承雍先生曾撰文《唐代金鸡风俗考》[3],此文对唐代的金鸡风俗论述较为详细,但未将“金鸡”作为一项前后传承的文物制度来考察,陈寅恪先生认为:“隋唐制度虽极为广博复杂,然究其因素,不出三源,一曰(北)魏、(北)齐,二曰梁、陈,三曰(西)魏、周。”[4]隋唐文物制度多源于山东,江左地区,“金鸡风俗”也不例外,而且它是一项国家典礼。再者,宋代传承了这项制度葛先生未对宋代传承的金鸡风俗,做一个较为详细的论述。笔者循此渊源,试图以诗史互证的方法考察一下金鸡的起源、流传情况,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据前人高承《事物纪原》考证,用“金鸡”表示“放赦”,“不知起于何代”,但可以确定的是,金鸡作为赦宥象征大约起源于南北朝时期。时间再上溯,文献中有“金鸡”二字,却不代表赦宥。“金鸡,魏晋以前无闻焉。或云始自后魏,亦云起自吕光。《隋书·百官志》云:‘北齐尚书省有三公曹,赦则掌建金鸡。’”[5]而《宋史》志第一百一仪卫六“金鸡事,六朝已有之,或谓起于西京。”根据相关文献记录,只能推出其大概起源的年代。

最早,《魏书》中描写“乘舆辇辂”的纹饰时曾有“金鸡树羽,蛟龙游苏”的式样,但从魏书的记载来看,金鸡同蛟龙一样只是一种祥瑞符号,和赦宥没有任何关系。而在北齐则可以确定建金鸡而宣赦已经成为一项文物制度。《通典·刑法典》载:“北齐,赦日,武库令设金鸡及鼓于阊阖门外之右。勒集囚徒于阙前,挝鼓千声,脱枷锁,遣之。”宣赦的仪式结束后,老百姓也乐在其中:垂髫小儿抢着爬上木竿,争夺鸡首,争得者政府以相应的钱币购买,或者把绛幡奖还。唐人甚至认为佩戴金鸡下的土会比较吉利,为了沾沾“喜气”,竟然有“万人竞就金鸡柱下少取土”的盛状,几天之后就挖成一个大坑,政府官员也不能禁止这种行为[6]

在《北史》中也有一例可以佐证,孝琬是文襄王嫡子,骄矜自负。按理说言天下大教本是皇帝当仁不让的特权,孝琬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僭越皇帝的权力,根据当时的谶语“河南种谷河北生,白杨树头金鸡鸣。”有人对他说:“河南、河北,就是河间。”言下之意,就是说孝琬当为天子,孝琬建金鸡而肆赦,以致于后来因谋反的罪名被杀[7]

这项制度隋唐因袭,而且其仪式、程序,诗史中记载愈详。“太宗又制在京见禁囚,刑部每月一奏……其有赦之日,武库令设金鸡及鼓于宫城门外之右,勒集囚徒于建金鸡而宣赦一般阙前,挝鼓千声讫,宣诏而释之。其赦书颁诸州,用绢写行下。”而地方上的犯人则以颁布在天子脚下,京都之地,只是象征性的当场释放一些犯人,赦书的形式宣布所谓的“金鸡消息”,另有一套程序[8]。在此时,竿上金鸡往往又被赋予娱乐性质,在严肃的国家典礼中添入温和的氛围。《通典》所载开元礼中有《宣赦书》说:在宣赦的时候,文武官员在顺天门外就列,文官在东面,武官在西面。设中书令在群官的西北,刑部侍郎率领他的部下,将金鸡陈于西朝堂的东方,金鸡下设一大鼓,各个官员各司其职,就列典礼现场[9]。诗《大礼毕皇帝御丹凤楼门改元建中大赦》云:“灵鸡鼓舞承天赦,高翔百尺垂朱幡”[10],恰如诗中描写,《旧唐书·百官志》就金鸡的材料、大小、形制、及配套设施做了描述,在大赦的那一天,树立金鸡于仪仗的南方,竿长七丈,鸡高四尺,用黄金装饰鸡头,嘴重衔七尺红色长布,承以彩盘,维以绛绳。金鸡独立,高高在上,旨在说明即将举行大赦的典礼。

文献中多有有关金鸡的记载:

肃宗至德二年(757),李白因追随永王李璘获罪,在流放夜郎的途中,李白极盼获得赦免,曾作诗《流夜郎赠辛判官》,表达自己极度渴望自由的心情,其中有两句:“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等到行至巫山的时候,李白果然遇赦获释。

武则天登上政治舞台后,金鸡的竖立,往往象征着最高权力的转换。嗣圣元年(684)“中宗即位,金鸡竿折。树金鸡所以肆赦,始发大号而金鸡竿折,不详。”[11]中宗践位二年而废,“金鸡竿折”事实上在暗示中宗权力的夭折。而到了垂拱四年(688)武则天加号“天册金轮圣神皇帝”,达到了权力的顶峰,遂封禅嵩山,因封坛南有大槲,于是在赦日“置鸡其杪”,赐号“金鸡树”[12]

玄宗时有个叫黄幡绰的人颇“知音”,玄宗曾召他入殿,可是他“不时至”。玄宗很生气,“络绎遣使寻捕之”,黄幡绰到了殿侧,“闻上理鼓,固止谒者,不令报。”过了不久,玄宗又问侍官:“奴来未?”黄幡绰又阻止上侍官传令。一曲奏罢,复改曲,才三数十声,绰即走入。玄宗问他:“何处来?”黄幡绰答到:“有亲故远适,送至城外。”鼓毕,玄宗说:“以前谁稍微迟到,我就会充满怒意。刚才想到你已经工作了五十多天,一日外出,不能不允许你出去。”黄幡绰刚刚拜谢完,宦官们就有“相偶语笑者。”玄宗又问黄幡绰,他照实回答:“上方怒,其解怒之际,皆无少差误。”玄宗感到奇怪,厉声问道:“我心脾骨下事,安有侍官奴听小鼓能料之耶?今且谓我如何?”黄幡绰走下台阶,面北鞠躬说:“奉敕监(竖)金鸡。”(即宽赦我之意)[13]

金鸡赦礼也有因强权破坏的时候。唐敬宗时,鄂(户)县县令崔发因为有人殴击百姓,一怒之下逮捕了殴人者,由于当时天色已晚,崔发没有认出伤人者是谁,过了好久,才知道自己逮捕了一个宦官。唐敬宗对此事十分愤怒,竟然将崔发治罪。这一天,恰逢宝历元年改元大赦,将要被释放的囚犯都呆在金鸡竿下,崔发也在其中。可是,突然来了五十多个宦官“持仗殴发,纵横乱击”。崔发“破面折齿”,主持放赦礼的官员用席子庇护,他才幸免于难。这一天,其他囚犯都被释放,唯独崔发没有得到赦免。李渤上书为崔发鸣不平,敬宗却说他结党营私,庇护崔发,又将李渤贬为桂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充桂管都防御观察使。宦官敢在国家赦宥的典礼上,明目张胆地殴打金鸡竿下的犯人以泄私恨,可见唐末宦官飞扬跋扈到了何种地步[14]

据有关学者研究,在唐代,大赦仪式举行的地点是不一致的,武则天时经常在则天门举行放赦仪式,而在德宗时赦宥仪式经常在丹凤楼举行[15]。例如,大历十四年(779)六月一日,德宗于丹凤楼大赦,贞元四年(788)春又于丹凤楼大赦,而上文所举杨巨源《元日含元殿下立仗丹凤楼门下宣赦相公称贺二首》、李益《大礼毕皇帝御丹凤楼门改元建中大赦》二诗题目都表明了此项典礼举行的地点——丹凤楼,并且杨巨源和李益都在德宗一朝为官,二人的诗也恰好证明德宗时举行这项典礼的地点。

五代十国藩镇割据,自成独立王国,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天福七年(942)向契丹称臣的石敬瑭忧郁而死,其侄石重贵继位,在向契丹告知敬瑭死讯时,用对等的书式,称孙不称臣,契丹主于是驱兵南下。晋军士兵英勇作战,于开运元年(944)和二年两次击退契丹军,为庆祝胜利,石重贵大赦天下,并作《征契丹还大赦文》:“於戲!雁碛方秋,稍息烟尘之患;鸡竿肆赦,是覃雷雨之恩。……仍遣赦書日行五百里……”[16]李克用在《幸洛京诏》夸述其功业时写道:“爰新凤历,寻揭鸡竿,显造丕图,倍惭凉德。”[17]五代词人和凝“紫燎光销大驾归,御楼初见赭黄衣。千声鼓定将宣赦,竿上金鸡翅欲飞。……瑞气祥烟笼细仗,合门宣赦四方知。”[18]五代末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宋太祖建隆二年(961),李煜“袭伪位于金陵”,登楼建金鸡以肆赦。太祖“闻之大怒,因问其进奏使陆昭符”,陆昭符辩解道:“李煜没有用金鸡,只是用了一只怪鸟罢了!”太祖大笑,因而不问[19]

在宋代,这项制度仍然传承,有罪在身的人们时刻期盼着金鸡消息,以获得人身自由。宋江有《念奴娇》词: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回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20]

宋江在水泊梁山仍然期待着金鸡消息。宋代每逢赦日,首都东京在街道中立有“盖天旗”,意味着“君德天临无不盖”之意,宣德楼前竖起十几丈高的竿子,其余设施和唐代相仿,只是金鸡口中衔着的红幡,加上了“皇帝万岁”四个大字。《宋史·仪卫志》载:“鸡竿,附竿为鸡形,金饰,首衔绛幡,承以彩盘,维以绛索,揭以长竿。募卫士先登,争得鸡者,官给以缬袄子;或取绛幡而已。大礼毕,丽正门肆赦则设之。其义则鸡为巽神,巽主号令,故宣号令则象之。阳用事则鸡鸣,故布宣阳泽则象之。一曰‘天鸡星动为有赦’,故王者以天鸡为度。金鸡事,六朝已有之,或谓起于西京。南渡后,则自绍兴十三年始也。”(志第一百一)。这段史料不仅可以看作是对金鸡这种制度的一个总结,而且明确说明了南宋在何时开始实行这项制度。

“自绍兴十三年始也。”南宋临安金鸡放赦的仪式依然盛行。南宋吴自牧所作《梦粱录》中有《明礼成登门放赦》篇:

宰执百官立班于丽正楼下,驾兴,宫架乐作,上升楼。而“扇盖初临楼槛外,卷帘敞坐正临轩,要令祭泽该方国,先示尧民肆罪恩。”丈竿尖直,上有盘,立金鸡,衔红幡,上书“皇帝万岁”,盘底以红彩索悬于四角,令四红巾百戏人争先沿索而上,先得者执金鸡嵩呼谢恩。前辈有诗曰:“立起青云百尺盘,文身骁勇上鸡竿。嵩呼争得金幡下,万姓均欢仰面看。”御楼上以红锦索引金凤衔赦文放下,至宣赦台前,通事舍人接赦宣读,大理寺帅,漕两司等处,以见禁杖罪之囚,衣褐衣,荷花枷,以狱卒簪花跪伏门下,传旨释放。“汤网蠲除不任刑,圣心仁恕给民生,传宣脱去花枷后,万岁声连快活声。”楼上帘已垂,伞扇已上,上回内,伶人乐大震,迎驾入内。“赦颁郡急翻行,迎拜宣传广圣仁。四海一家沾大霈,尽令黎庶庆维新。”[21]

周密所撰的《武林旧事》,对宋朝在临安的举行的放赦仪式均有详细的描述,南宋的金鸡放赦,要在皇家举行“庆寿册宝”的典礼时进行,皇帝从宫中起驾,伶人乐工之流作为先遣,皇帝随后到“丽正门御楼上”。一切像上朝时的礼制,鸣鞭、奏曲、帘卷扇开、撞钟、出黄伞、大臣叩拜,按部就列。与唐代金鸡下仅置一鼓相比,宋代的仪仗就要复杂的多,青龙白虎旗各一、信旗二、六扇二、方圆罩二、旌四、剑二、将军二、僧众居左、道众居右、玉辂居中、太常宫架乐、宣赦台、招拜红旗、击鼓、三院罪囚狱级居左、御马六匹居右、宣制位居中、横门、快行、承旨、三省官已下。等到皇帝坐定,一声“有赦,立金鸡于门下”,抢夺金鸡的活动便开始;其场面正如杨万里诗云:“猛士缘竿亦壮哉,蹈空舞阔四裴回。一声白雨催花鼓,十二竿头总下来。”

“木兔与金鸡,刑德临门有偶奇”[22],能重新获得自由之身,对任何人都是幸运的。宋代地方诸州为及时传递“金鸡消息”,专门设立传递者,消息先到达太平州、万州、寿春州,其目的是取其“太平力寿”之意。一时间,传递消息的使者,身着黄旗,腰系铜铃,依次俱发,有时竟然“铃声满道,现者塞路。”

“金鸡放赦”的制度是中国中古史上特有的法律和礼制形式,它起于古人的信仰,从天上的“天鸡星”,演化为木杆上的“金鸡”,但它并不高高在上,最终与普通百姓的娱乐生活紧密联系。在文人墨客的笔下,它成了“放赦”的代名词,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普通百姓都期待着“金鸡消息”,期待着从身上解去厚重的枷锁……

【注释】

[1]《封氏闻见记》,中华书局,2005年11月。下文引此书同,第29—30页。

[2]《太上黄策斋仪》。

[3]葛承雍先生曾撰写《唐代金鸡风俗》(《历史月刊》,台湾,1993年11月)一文,文中对唐代的金鸡风俗有比较详细的考证,后学多有参考,恕不一一列举。同时,葛先生在文末对丰富多彩的有关鸡的风俗信仰,也多有介绍。但是葛文对金鸡赦礼举行的地点、金鸡的位置、序列以及程式考证尚不确切具体,对唐之后五代、宋代金鸡流传状况没有涉及,对唐宋诗词中的史料却多有忽略。

[4]《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页。

[5]据《封氏闻见记》。

[6]《封氏闻见记》。

[7]《北史》卷五十二,列传第四十,齐宗室诸王下,河间王孝琬,第1878页,中华书局,1974年,《北齐书》记载略同。

[8]《旧唐书·刑法志》卷五十,志第三十。

[9]《通城》卷一百三十,礼典,礼九十,《开元礼纂类》,中华书局,1988年12月,第3346—3347页。

[10]《全唐诗》卷二八二,李益。

[11]《新唐书·五行志》卷三四,志第二十四,中华书局,1972年2月,第883页。

[12]《新唐书·后妃列传》卷六七,中华书局,1972年2月第1版,第3483页。

[13]《太平广记》卷二○五,引自《羯鼓录》。清代钱熙祚据宋代各书引文综合校订,认为“监”当作“竖”,见《守山阁丛书》本。辽宁教育出版社所出《羯鼓录》点校本即以此本为底本。

[14]《旧唐书·李渤传》卷一七一,列传第121,中华书局,第4441—4442页。《新唐书》记此事略同。

[15]参考魏斌《唐代赦书内容的扩展与大赦职能的变化》,《历史研究》2006年第4期,第32页。

[16]《全唐文》卷一一九,晋少帝二,《征契丹还大赦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12月第1版,第530—531页。

[17]《全唐文》卷一○三,后唐太祖一,《幸洛京诏》,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62—463页。

[18]《全唐诗》卷七三五。

[19]《五代故事》卷上。

[20]《全宋词》卷一一一,宋江。据有关学者考证,此诗确实为宋江所作。

[21]《梦梁录》,吴自牧,三秦出版社,2005年5月,第75页。

[22]《全宋词中》卷三七五,萧廷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