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及其儒家学派的生死观
公元前771年周平王迁都洛阳,史称东周。此后,周室日趋衰微,诸侯争雄,天下纷崩,征战愈益频仍,史称“春秋战国”。直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重新统一中国,才大体结束了混乱的局面。
在中国历史上,春秋战国是思想和文化最为辉煌灿烂、群星闪烁的时代。其间,人才辈出,各种学说纷纷出笼,相互争鸣,为中国思想史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当时,影响最大的学派(又称“显学”)有儒家、道家、墨家三家。
其中,儒、道再加上佛家,对中国古代文化的影响最为深远,而墨家学派的影响从秦汉后大体销声匿迹了。
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年),名丘,字仲尼。其先祖是殷商的贵族,周灭商,殷商遗民受封于宋国,孔子先祖世居宋。到孔子的曾祖父孔防叔时,宋内乱,避乱,迁鲁。到孔子时,家道已败落。鲁国是周公旦(周武王的四弟)的封地,号称“礼仪之邦”,古代的典章、文献极为丰富;而孔氏家族又具有殷商的文化传统,这些对于孔子成为一代思想家无疑影响颇深。
孔子是一位伟大的入世主义者。他对人间的苦难充满了同情,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对社会治理倾注了饱满的热情。他一生奔波,不畏艰辛,希望找到心目中的“明君”(所谓“圣王”),以实现他的理想社会,但屡屡受挫,郁郁不得志,晚年归隐,潜心整理古代文献,以图影响后世。孔子一生弟子众多,相传“弟子三千,贤人七十有二”。他死后,弟子、再传弟子将其言论编为《论语》一书,并一代一代地发展了他的学说,其中成就最大者当推孟子和荀子,终于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儒家学派。这样,孔子在中国思想史上不仅开创了一个学派,而且给后世留下了一个具有阳刚之气的崇高的人格形象。
孔子以周文化(“周礼”)的继承者自居。儒家的最基本概念是“仁”。《说文》:“仁,亲也,从二人。”即是说,“仁”就是协调两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的一种境界,或一类行为准则。在“仁”的旗帜下,孔子学说的逻辑如此展开:一是个人的道德修养,儒家的理想人格是“圣人”;二是参与社会活动,实现理想社会,儒家的理想社会是“圣王之治”。对此,《礼记·大学》概括为: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后人亦称之为“修、齐、治、平”功夫,或“内圣外王”之学。修、齐为“内圣”,诚意、正心亦为修身的组成部分;治、平为“外王”。其中,“内圣”是为了“外王”,“内圣”是“外王”的基础,而这两者的最完美境界都达到了“仁”。后来,《孟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便是具体展开了孔子“内圣外王”的思想。正因为如此,儒学被称为“仁学”“人学”,近世亦有人称孔子为“伟大的人道主义者”。
孔子儒学的最高目标是安定天下,治理社会。这一强烈的入世精神使他的人生观积极向上,他将“生”与“死”都与这一目标联系起来,而将生命价值的砝码放在“生”上,强调“君子自强不息”。《论语》中颇多此类记载,如:“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见义不为,无勇也。”“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任重道远”“死而后已”等。就是说,生和死都要达到“仁”的境界,甚至“朝闻道,夕死可矣”,君子决不苟活于世。后来,孟子概括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上》),并提出君子养“浩然之气”,亦是发展和丰富了孔子的仁学思想。
后世有一种误解,以为孔子是主张“君子固穷”一类的人物,鼓吹“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给人一种满足于穷困的自傲君子形象,乃至于将鲁迅先生《孔乙己》中孔乙己的形象加之于孔子。其实,孔子是热衷于世俗追求的,只是对于“不义”的富贵“于我如浮云”;而“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即不能遂己所愿,则退而修身,决不为富贵而求富贵。子贡问他:有一块美玉,是藏起来呢,还是找一位识货者卖掉呢?孔子答:卖掉!卖掉!我正在等待识货者呢!(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渴望从政的急迫心情呼之欲出。
54岁前,孔子希望能在政治上有所成就,虽然做过一任司寇(司法部长),但终不得志。鲁定公14年(前496年),孔子54岁,他带着弟子们离开鲁国。他们在外周游14年,历经卫、郑、宋、陈、楚等国,想找到理想中的“圣王”以实现他心中的理想。然历尽艰辛,终无所获,最后于鲁哀公12年(前483年)返回鲁国,此时孔子已68岁,垂垂老矣。(各书所载时间略有异,此依《史记·孔子世家》)他知道自己从政已无可能,于是发奋整理古代典籍,希望以此影响后世。
孔子的晚年是在悲愤中度过的。鲁哀公十四年(前481)春,鲁人在郊外打猎获麒麟,孔子视之,曰“吾已矣夫!”认为这喻示自己快完了。适逢得意弟子颜渊死,孔子大为伤感,痛呼:“天丧予!”联想到捕获麒麟,喟叹:“吾道穷矣!”“莫知我夫!”“知我者其天夫!”次年,得意弟子子路又死于卫。孔子自知时间不多了,加快了文化典籍的整理工作,并哀叹:“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君子痛恨死后不能留下响亮的名声)。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后来,孔子病重,子贡来看望他,“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歌曰:‘太山(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始殷人也。”后7日而卒(《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死于鲁哀公十七年(前479年),享年73岁。
孔子儒学是通过积极的建功立业来超越生命的有限性,因而对生前、死后的荣誉都特别珍重。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儒家的这一积极超然态度集中体现在“三不朽”信条上。《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晋国范宣子问穆叔:古人有句话说“死而不朽”,这是什么意思?穆叔答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就是说,最崇高的是像伏羲、炎、黄、尧、舜那样为天下建立伟大的道德,开创一个时代,奠定人类社会的行为准则,使万民世世大得其惠,故为立德(德,得也)。“德,国家之基也。”其次是为天下、后世建立功业,如大禹治水患,立夏国,使天下人受其恩泽,有功于当世和后人,故为“立功”。再其次是像孔子、老子那样建立学说,使后人受其教化,是为“立言”。这样,人虽亡殁,但名声永存,从而达到不朽境界。至于保守禄位、家产,使之世代相传,不绝于祀,这至多只能叫“世禄”。“禄之大者,不可谓不朽。”
这是儒家积极而独特的超越死亡的态度,对后世影响极大。著名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自序》中写道:“古之富贵而名摩(磨)灭者不可胜记,而惟有倜傥之人称焉。”并历述了周文王、孔子、屈原、孙武等人所建立的伟大业绩,他们的声名也随其伟业而永存,光照后世(亦见《报任安书》)。他于《史记·孔子世家》中评论道:“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报任安书》)它们均直接源于儒家的“三不朽”思想。宋末爱国诗人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绝唱则为这一超越作了一个最好的注释。
孔子生死观中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他回避谈论鬼神和死亡问题。子路问他怎样侍奉鬼神,他回避了这一问题:“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路又问死是怎么一回事,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回答道:“未知生,焉知死?”他一生拒绝谈论死亡及鬼神,而教导学生专注于人事,“敬鬼神而远之”。殷商以来,鬼神观念非常盛行,至西周仍然如此,孔子认为敬鬼神达不到社会治理的目的,因而回避之;但他究竟如何看待这些问题,我们终不得而知。应该说,孔子回避死亡的态度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大体上,儒家是从入世精神、仁学推衍出它的生死观,并服务于它的人格修养和社会治理。具体来说,儒家通过积极的人生实践,建立功勋和学说,造福于社会并扬名于后世,以此超越死亡,达成生命永恒。儒家的基本逻辑是:入世主义精神、仁学、人格修养、社会治理,它的生死观集中体现在“三不朽”信条中,因而儒家的人生观是积极的、蓬勃向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