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庄子的生死观
在所有的先秦生命哲学中,庄子道家的生命观也是最为飘逸潇洒的。庄子追求一种落拓不羁的人格,淡泊名利,随遇而安,所谓“不事王侯,高尚其志”(生存观);藐视死亡(死亡观);鄙视殡葬(殡葬观)。死亡,在庄子那里似乎并未构成威慑力量,也未产生焦虑、烦躁的心理压力,称得上是最精致的超脱死亡的哲学思维,代表了“死亡美学”的一派。
庄子,名周,约公元前369~前286年,与孟子同时或稍后,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人。庄子淡泊名利,终生不仕,曾谢绝了楚威王聘为国相的请求。他或四方游历,或隐居著书,生活曾一度极为清苦,然自得其乐。现存《庄子》一书,共33篇,其中《内篇》的7篇被认为是庄子原作,其他《外篇》和《杂篇》共26篇则多为后起道家的托名之作,但基本上都反映了他的思想。庄子哲学皆假托寓言而阐明道家思想,想象力丰富,文风奇特、诡谲,清初文学评论家金圣叹誉其作品为“天下第一才子书”。对庄子书,要从嬉笑怒骂、讽刺调侃中去领悟其旨蕴,故历代称难读。这里,只概述其死亡观。
庄子持“元气论”的物质观。认为,人由“元气”聚合而成,气散则死,生生死死在无休止地转换着,如四时之运行。可是,人们却将“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其实两者是一回事,因为它们都是由气构成的,故曰“通天下一气耳”“故万物一(“一”,即齐一,一回事)也”。生命,不过是身外的尘垢“假借”而成,生、死就像昼、夜一样无穷地交替,“生之来而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庄子一生不入仕途,大体脱离了世俗生活,专作冥思苦想,以穷天下之“大道”。《庄子·内篇·逍遥游》为全书首篇,为全书提纲挈领之作,于其中,他认为一个人应当看破并摆脱功、名、利、禄、权、势等世俗束缚,而使自己的精神臻于优游自在、无牵无挂的所谓“逍遥”境地;并针对儒家“三不朽”信条而提出“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至人无己”即心目中要忘掉自己,既然如此,则无须“立德”;“神人无功”,当然就不要“立功”,儒家所谓“其次立功”为虚妄之言;“圣人无名”,就不必去强“立言”而为天下法,也不必去求万世之名。总之,在庄子看来,一切听其自然,顺应自然,儒家的入世主义纯属多余,只会将天下越搞越糟。这里,“至人”“神人”和“圣人”均同一意思,意指庄子心目中“无所求”“无所待”“独行不羁”乃至于不食五谷御风而行的完美的理想人格(简直类似于神仙了)。他以这一“理想人格”的学说激烈地反对儒家,对儒家学说极尽调侃、挖苦和抨击,将老子以来对儒家的反对推向了极端。
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楚威王听说庄子贤能,于是派使者携厚礼去聘请庄子,许为宰相。庄子笑着对使者说:你们难道没有见过祭祀神灵的牛吗?人们将它打扮得那么美丽,喂养得那么周到,但总有一天,会将它牵到大庙之中,宰了它,供到祭台上去。这时候,那牛要想做一头荒野之中的孤犊也不可能了。我宁愿做一头孤犊,也不愿被摆到祭台上去。请回吧!《庄子·秋水》载:庄子在濮水边钓鱼,楚王派了两个大夫去请庄子,欲委以国政。庄子手持钓竿头也不回,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死了三千年了,国王将它盛在竹盒里,用布包着,藏于庙堂之上。请问,这只龟宁可死了留下一把骨头让人尊贵呢,还是愿意活着拖着尾巴在泥里爬呢?两位大夫说: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里爬。庄子说:那么就请回吧!我还是希望拖着尾巴在泥里爬算了。这两则故事似指同一事情,它可反映出庄子的生存观。
在庄子看来,死亡不过是回归自然而已,生存倒像是出去走了一遭。庄子妻死,庄子非但无悲痛戚容,反而“鼓盆箕踞而歌”。惠子指责他“太过分了”,他于是大谈起“生死转换”“死生同一”的理论来:死亡是生命返璞归真、回归自然的最佳状态。并说:天地就像一个“巨室”,现在我老婆终于能安安静静地躺在其中休憩了,而我却跟在后面呜呜咽咽地哭泣,这真是太不懂生命的真谛了。这里似乎已完全摆脱了对死亡的焦虑。所谓“视死如归”源出于道家,即视死亡为回归大自然。
庄子的殡葬观也是独特的。既然生死只是“气”的循环聚散,死亡是回归自然这个“巨室”,那么,殡葬就是多余的。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他,他反对,因为这不符合他的生命哲学。他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并连的两块璧玉),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此指随葬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星辰、万物为随葬品,这是最完备的“隆丧厚葬”!这无疑极富想象力,也最符合道家“道法自然”的殡葬方式。不过有些像远古的“野葬”(弃尸),这似乎是在对当时社会上繁文缛节的丧葬表达的一种嘲讽。弟子们说:“那乌鸦和老鹰会把您吃掉的。”他却说:“放在天上给乌鸦、老鹰吃,埋入地下就给蝼蚁吃。反正是要被吃掉,给谁吃不都一样吗?(躯体是自然之物,乌鸦、老鹰、蝼蚁也是自然之物)又何必要厚此薄彼呢?”
与此同时,庄子对人生取相对主义,近乎到了虚无主义地步。不仅生、死无异,就是梦与醒也难以确定。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翩翩起舞,四处遨游。醒后,他大发宏论:竟不知是庄子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成了庄周。一切都是相对、可能的,强予以分辨、区别实在是无必要。他似乎是在讽刺儒家们那股入世主义的“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执拗劲。
既然“万物皆一”,生与死、梦与醒亦无本质区别,人生也就不必执着于功名利禄甚至生命的追求了。所谓“生而不悦,死而不祸”,反正都差不多。庄子对生死采取一种常人难以理喻的洒脱态度,他在《达生》《山木》等篇中反复指出:人生不要为“外物”所累,应抛弃诸如功名、利禄、财富、美色、音乐乃至生死给自己心灵带来的劳累和烦恼,要心神纯正而平静,无心于万物,甚至看上去还有些愚妄无知,浑浑噩噩;无求于人,人不求我,使自己心神合一,进而与天地合一。这才是最自然的生活模式。
在《盗跖》篇中,庄子假托“和骷髅的对话”表述了一个命题:生不如死。一个骷髅说:我死了以后,上无君(的管束),下无臣(供我役使),无一年四季的劳累(耕作、纳粮、劳役等),从容自在地与天地共存,即使当一国的君主也没有我这么快活哩!在庄子看来,人生应以避祸、保全、养生、求寿为上,也就是说,要活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若处处要受外物引诱,束缚,活得不自在,即便有丰富的物质财富,仍会活得很累,还是不如死了的好。在这一意义上,庄子鼓吹的是“生不如死”。照今天的眼光看,庄子是一位力图独立于社会关系之外的极端自由主义的个性论者。从他身上,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位古代的嬉皮士!
道家以旷达著称。生死观、殡葬观都很旷达,对他人之死、自己之死,一概旷达,“顺其自然”“随遇而安”,表现了其生命哲学的一致性和连续性。老庄是通过感受到宇宙的无限广袤和生命的渺小而得出上述结论的,所谓“沧海之一粟”。道家不像儒家那样通过积极入世、建立功业来超越死亡,而是用一种宏大的思维空间去极力抹杀有限和无限、生与死的矛盾,使之“同一”,以道家的方式达到“生命永恒”“生命不朽”的境界。
但是,庄子将道家哲学发展到了出世主义的极端的程度,以致放弃了自己的任何社会责任,带有浓厚的消极色彩。这样一来,社会势必解体。因而,到战国末期,一些诸侯国君主便提出“士不为王者用,可杀”的观点。如《战国策·赵威后问齐使》中,赵威后问齐国使者:“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