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文化的本质
死亡是个体生命的终结,但是,从社会学、历史学、哲学等观点看,人类是一个连绵不绝的过程,因而任何个人的死亡都不可能是绝对的消失和寂灭。个人的生命从属于其家庭(家族)或团体,继而从属于他的民族、社会,乃至于全人类。这样,个人的存在,生或死,就不再是一孤立的纯个人行为,而会不同程度地影响到他人及其所从属的那个群体。
由此观之,个人的死亡绝不是简单的完全消失。首先,他的子孙们仍然活着,他们是先人生命的延续、一部分。古今中外,人们爱恋自己的子孙后代实则是在追求自己生命的不朽。其次,后人是在先人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基础上继续生存。换言之,先人生前的一切创造都将成为后人赖以继续生存的环境、遗产,尤其是先人的精神(或人格)在参与对后人乃至整个社会的精神再塑造。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代颓废腐化的人不可能培养出优秀的下一代人来。社会或民族总是一个延绵相承的整体,前人恒在影响后人。就像一些环境保护论者在倡导保护森林时经常使用的一句口号:“保护好前人的遗产,留给后人一个美好的生活环境。”因而从死亡文化学上讲,个人虽然死了,但只要民族、人类还在,个人的生命就仍在延续中。
因而,可以这样说,全部死亡文化的本质在于超越死亡。这一本质存在于关于死亡的观念形态、活动形态和实物形态之中。
死亡文化起源于原始人智慧的某种“觉醒”,即自我意识的出现。当原始人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即没有意识到“我”“我们”“我是一个活的生命体”等一系列主体事实时,他是懵懵懂懂的,既对自己的“生”无认识,对自己的“死”也同样无知,更谈不上去关心同伴的尸体。可以说,对于“生”或“死”,他们都熟视无睹。比如,当一只猪被宰杀时,另一只猪还在旁边悠转,甚至舔食淌到地上的同伴的鲜血。显然,它不大清楚下一个被宰杀的就是它了,直到被捉住并按到屠宰凳上才拼命地嚎叫。其实,与其说是对死亡的恐惧,毋宁说是对被按住这一姿势不适应。
当原始人的自我意识达到一定高度,人们终于“发现”了自己。发现“生存”和发现“死亡”是同时性的,互为前提的。对于“生存”的发现,使人类将自己和动物界乃至整个自然界对立起来:他从自然中发现了自己,又从自己的心灵中发现了自然,并在自己的创造物中同时发现了自己和自然,这使人类终于从自己的全部“它在”中超拔出来,在精神上完成了从动物到人类的飞跃!人类从此傲视一切,自命不凡。然而,对死亡的发现却给原始人带来了困惑、焦虑、恐惧等痛苦,“我死了以后不是一片茫茫的空无吗?”“人为什么要死呢?”“死了以后,人又到哪里去了呢?……”生活顿时变得“无意义”了,原始人的心灵备受折磨。按照生物进化论,生物个体的发展就是该生物“种”的发展的缩影。
人类是伟大的,他拥有理解力和创造性。他不甘心于自己的渺小和有限性,生命的激情、思维的翅膀燃起了原始人对永恒生命的渴望。人类既然能发现死亡,他也就能战胜死亡。必须给人们一个“希望”,不仅是安慰垂死者,而且要安抚生者,使个人的精神世界保持“完整”,于是,关于“灵魂不死”“彼岸世界”“来世生活”等原始宗教便诞生了,这是人类最早的来自观念形态方面的死亡文化。同时,与这一认知相应的关于死亡的操作、实物也随之产生并完善。从此,死亡对于原始人不再是永远地完结,而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死者并非完全消失,它还在与生者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死者的灵魂还会投胎回来,再次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我永远也不会成为“无”;我永远也不会被忘却……由此,死亡文化的本质建立起来了。我们发现,人类的死亡文化所追求的并非死亡,而恰恰是它的对立面,即永生。这是原始人的精神支柱,原始思维的核心,生存的信念所在。否则,原始人的心理会崩溃,生活秩序会混乱,社会亦将解体。不理解这一点,就不可能认识死亡文化(乃至原始宗教)的起源以及全部的死亡文化。
从此,原始人开始了与命运的最早抗争。原始的死亡文化的认知中饱含着人类巨大的生活热情,闪烁着伟大的智慧(抽象思想)之光,它解除了或减轻了人类对死亡的忧惧和焦虑,满足了人类对“生命永恒”的渴望,从而给人们带来了关于未来的希望。而原始殡葬则是这一认知的尘世操作,对原始墓葬的考古发掘为后人提供了有关原始人这类认知的大量证据。诸如,随葬品的存在表明对死后生活的信仰;红色的赤铁矿粉被认为是血液的象征,这一生命颜色表明人们对保存或复活死者的生命充满着渴望。殡葬,从一开始就是给死者的灵魂到另一个世界去过另一种生活“送行”(如葬礼),并给灵魂返回时准备一处“住宅”(如阴宅)。
随着社会的发展,社会生活的丰富,死亡文化的形态,从内容到形式,都在相应地发生变化。就像前面所论述的那样,出现了众多各异的死亡学说。但不管如何变化,其本质都同一,即超越死亡。古往今来,各时代各民族赖以达成“超越”的观念、操作、实物形态各异,因而形成了不同类型的死亡文化;但不管差异性如何,它们都是按照各自的理解方式促成这一“超越”。
【注释】
[1](日本)祖父江孝男:《文化人类学》,乔继堂等译,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2](英)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与宗教神话》上编,李安宅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9,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