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伊壁鸠鲁哲学的生死观
伊壁鸠鲁(公元前341~前270年),古希腊哲学家。在伊壁鸠鲁时代,古希腊世界的衰落已充分表面化,诸城邦内部各阶级之间以及各城邦之间的矛盾日渐激化,颓废之风盛行。伊壁鸠鲁哲学的核心问题是讨论伦理问题,这是苏格拉底“人学”传统的继续,也是当时的哲学家们普遍关注的问题。公元前307年他在雅典创办了一所学校,称为“花园”,收徒讲学,宣传其哲学思想,主要是教导人们如何找到通向“幸福”的精神道路,也颇有些“救世”的味道。
伊壁鸠鲁持一种理性的快乐主义的人生观。他认为,人有三类需求:①灵魂的平静、无纷扰;②身体的健康、舒适;③生活本身的物质需求。他对物质享受也持轻视或鄙视态度,认为口腹之乐以保证身体健康和维持生命的必需为限度,而放纵则会损伤身体,并带来更多的痛苦和烦恼。因此,他认为口腹之乐不是人生最高的快乐,它仅是获得高级快乐的必要条件;感官的快乐总是瞬息即逝的,而精神的快乐则是持久的。他说:“当我们说快乐是最终的目的时,我们不是指放荡者的快乐或肉体享受的快乐……而是指身体上无痛苦和灵魂上无纷扰。”“肉体的健康和灵魂的平静乃是幸福生活的目的。”
伊壁鸠鲁和他的门徒都身体力行,以面包和清水度日,过一种清贫自守的生活。并认为,渴望财富和荣誉都是徒劳无益的,这些东西只会使一个本来可以容易满足的心灵不能安静下来,终日为之烦恼。近世西方哲学史家们因而认为伊壁鸠鲁的哲学“是一种基于自然世界观的心理健康术”。当然,我们由此也可以看出当时雅典及整个希腊社会中自苏格拉底以来就开始泛滥的肉欲主义的一般倾向。
在人的行为选择上,伊壁鸠鲁提出了快乐主义的“行为动力说”。他说:“趋乐避苦”是引起我们行动的唯一原因,作为人生目的的幸福是由快乐构成的;而这一快乐与否又是以感觉为基础的。但是,他又认为,并非每一种快乐都值得选择,因为有的快乐(如纵欲)会伴随着更大的痛苦,我们就应当放弃它;同时,并非每种痛苦都应当逃避,因为有的痛苦之后会有更大的快乐随之而来,我们就应当忍受它。这些需要靠我们的理性去判断,即是说,要和自己的放纵本能作斗争,予以有效的节制。因此,最高的快乐(“善”)并非瞬息之间的快乐,而是整个人生的快乐;理性是获得最大快乐的保证。伊壁鸠鲁理性主义的人生观充满了清纯的有教养的市民气息。
对于死亡,他作出了唯物主义的解释。
他说,人和世界万物一样都是由原子构成的,人的灵魂和感觉则是一些平滑而精巧的原子,“死亡不过是感觉的丧失”,是构成人的原子的消散。据此他认为,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神的恐惧一样,都是没有道理的。(他说神也是原子构成的,并不管人世间的事。)“死亡这个恶中最令人畏惧的东西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死亡来临时,我们已经不存在了。因此死亡对于生者和死者都不相干,因为前者还没有死,后者则对于死亡无所谓。”他由此得出一个著名的结论:“死并非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这一命题曾被马克思一生中多次引述,并深表赞许。伊壁鸠鲁极力将死亡论证为与当事者毫无关系:死亡未来时,害怕它是多余的;死亡一经来临,我已经不存在了。因而,根本不需要去考虑死亡问题。他以此引导人们去战胜死亡焦虑,这类似于回避死亡。
伊壁鸠鲁认为,“(他关于死亡的)这种认识并不是给人生增加无尽的时间,而是把我们从对不死的渴望中解放出来”。聪明的人并不祈求延长生存的时间,“正如人们对于食物不单单选择多的而是选择最精美的一样,他们度量时间也不单单度量它是否最长久,而是度量它是否最合意”。这样,伊壁鸠鲁就涉及后世“安乐死”的理论根据,即生命的“质量问题”:活着并不是至高无上的,生活的质量比数量更重要。当然,从这些言论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时雅典及整个希腊社会比较浓厚的畏惧死亡心理。而只有无所事事的社会,人们才会加倍地或全副精力地去注视死亡问题。
伊壁鸠鲁用唯物主义原子论解释生命、死亡以及人应持的态度。他教导人们不要奢望于不朽,对死亡应取“无所谓”的态度,而应提高生存的质量,过一种宁静的幸福的生活。这种对待生命和死亡的人生哲学充满了一种清新、恬淡的市民味。它既没有孔子、苏格拉底那种拯救天下的生命激情,追求精神不朽的深邃和高尚;但也没有纵情声色犬马、及时行乐、玩世不恭的粗鄙气息,而是一种以“清新”和“恬淡”为基本特征,以及“知足常乐”的胸怀,活得愉快(生存观),死得安详(死亡观)。按现在的小市民的话说,就是生和死都不要背包袱,不要太累了。可以说,在苏格拉底的演说中所反映的还只是古希腊人对于生存的热爱和对于死亡的厌恶;而从伊壁鸠鲁这里,我们则清楚地看到了当时的希腊人对于死亡普遍存在的一种焦虑心情,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纵欲主义的“及时行乐”的人生倾向。伊壁鸠鲁正是为了克服人们的这一不良心理而建立自己的人生哲学的。
“为活而活”乃是一个民族走向颓废的标志。
附:伊壁鸠鲁《论死亡》
你要习惯于相信死亡是一件和我们毫不相干的事,因为一切善恶吉凶都在感觉中,而死亡不过是感觉的丧失。因为这个缘故,正确地认识到死亡与我们无干,便使我们对于人生有死这件事愉快起来,这种认识并不是给人生增加无尽的时间,而是把我们从对不死的渴望中解放了出来。一个人如果正确地了解到终止生存并没有什么可怕,对于他而言,活着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那么,如果有人说他之所以怕死,并不是因为死在当前使他难过,而是因为死还未到使他难过,那就是个傻瓜了。一件事情在当前并不使一个人忧虑,反而在未到时使他烦恼,这是很荒谬的。死亡这个一切恶中最令人畏惧的东西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死亡来临时,我们已经不存在了。因此死亡对于生者和死者都不相干,因为前者还没有死,后者则对于死亡无所谓。然而一般人有时逃避死亡,把它看成最大的灾难,有时却盼望死亡,以为这是摆脱人生灾难的休息。贤者既不厌恶生存,也不畏惧死亡,既不把生存看成坏事,也不把死亡看成灾难。贤者对于生命,正如同他对于食品那样,并不是单单选多的,而选最精美的;同样的,他享受时间也不是单单度量它是否最长远,而是度量它是否最合意。如果一个青年好好地活,而叫一个老人好好地死,就是一个傻瓜了,这不但是因为生命是愉快的,而且是因为注重好好地活和注重好好地死,二者都同是一件事的两方面。更糟糕的是说,最好不出世,“既然出世了,就赶快进阴曹地府去吧”。
因为如果他真是这样想,他为什么不捐生自尽呢?如果这真是他的信念,那是他很容易办到的事。可是如果他是在开玩笑,他就是在人们不会接受的情形下说蠢话。我们要记住,将来不是我们自己的;从另外一方面说,将来也并非完全不是我们自己的。所以我们既不能期待将来,认为它一定要来到,也不能对它失望,认为它永远不会来到。
还有,我们要体会到,在欲望中间,有些是自然的;有些是虚浮的。在自然的欲望中,有些是必要的,有些则仅仅是自然的;在必要的欲望中,有些是幸福所必需的,有些是养身体所必要的。我们对于这些东西,有了正确的了解,就能够为了肉体的健康和灵魂的平静来考虑取舍。因为肉体的健康和灵魂的平静乃是幸福生活的目的。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才竭力以求避免痛苦和恐惧。我们一旦达到这种境地,灵魂的骚动就消散了;因为动物就不需要寻觅所欠缺的东西,也不需要去寻找其他可以使灵魂和肉体安好的东西。
——《西方伦理学名著选辑》,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