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浑故都——伏俟城发现记

吐谷浑故都——伏俟城发现记

黄盛璋 方永

1960年6月下旬,方永在青海湖区进行地貌考察时,曾于湖的西岸布哈河下游谷地南侧发现了一座古城遗址。当时曾想利用它的始建和扩建的年代来考察历史时期河流与湖面变迁演变过程和速度数据的推测,所以曾经予以很大注意,并在周围进行了一些考察,现择要说明于下。

一、古城遗址

古城遗址位于向科先大队(属共和县黑马河公社)东北1公里处,正南距赛什曲大队驻地约3公里。就地形部位而论,古遗址正处在菜济河冲积扇的中部。南依石乃亥北山(属青海南山山系),北临菜济河,地势自西向东倾斜。地表上层属砂性,夹有很多河湖沉积细卵石。遗址四周为一水草丰美的草原(图1)。

古城保存还较完好。平面呈正方形(图2),边长约200米,周长计达800米。仅在东墙正中开门。城墙基宽6米、顶宽5米、高5米。墙上无雉堞。由于强劲的风力吹蚀作用,土城表面形成许多风蚀浅沟。

城内另有一小方城,就西墙兴筑,西边与西墙重合,与古城同处在一条中轴线上。小方城基高不足2米、边长70米、周长280米。外缘稍高,状如方台,可能为殿基之类。城内有通衢,布局与城墙方向一致。东西向与南北向正交呈方格状。

此古城外尚有一规模更大的长方形外郭城。目前地面仅残存由河相砾石筑成的墙基,此两侧地面高出有限,但尚能看出长方形外郭轮廓。它的中轴线和古城不甚一致,稍偏向东南,并为一北稍偏东的内墙隔成东西两部。西部较大(因古城在西部故),呈方形;东部较小,呈长方形。东部面积还不及西部的二分之一。

图1 伏俟城遗址示意图

外郭城南部的边约1400米,北部已为莱济河冲毁,故北、东、西三边的边长已无法测量。它的南半部也为一条东西向的小泛流所贯穿,现无水流,废弃河床清楚可辨。

此古城荒废已久,仅城内地面上有芨芨草丛和瓦砾。

布哈河谷地在地形上与青海湖平原连成一片,水草丰美。原为蒙古族铁卜卡部落活动范围圈,故当地人民即称此古城为“铁卜卡”。按蒙古族来此游牧,为时已晚。我们根据各方面考察,认为这个古城就是6世纪吐谷浑故都伏俟城。

图2 伏俟城平面图

二、古城为伏俟城证

伏俟城的位置是过去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丁谦《宋云求经记地理考证》以为“布哈河南和硕特北前旗境”,沙畹《宋云行记笺注》以为“应在今布喀昔噶尔(即布哈河)沿岸寻之”,都没有提出明确的地点。第一次提出明确地点的是黄文弼《罗布淖尔考古记》。他主张“伏俟城当即今之都兰”。吴景敖《西陲史地研究》则以“伏俟城为王莽西海郡治之龙夷城”。但是都兰城东距青海湖岸至少在一百公里以上,绝非伏俟城。至于龙夷城,今已确定为海晏。在湖东不在湖西,亦非伏俟城。

我们肯定这次发现的城址就是伏俟城,有下列几方面的证据。

(一)据《魏书·吐谷浑传》:“伏俟城在青海西十五里”,此古城东距青海湖岸最短距离约为7.5公里,方位、里距均完全吻合。

(二)青海湖附近一带为游牧的草原地区,固定的建筑物极少。我们走遍了布哈河河谷,只发现这一座古城。自日月山以西、都兰以东,再也没有另外的古城。它也可以说是青海湖西岸一带唯一的古城,所以伏俟城不在这里也是不可能的。

古城遗址在地理上有两个特点:一是靠近海岸,二是当河的最下游,入湖之口。但是在河的最下游靠近入海、入湖之口建城是不很常见的。因此这座古城遗址是不是吐谷浑国都伏俟城,以及吐谷浑国都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最后还必须从地理上能做出交代。

古城遗址虽然在布哈河下游谷地,但它的具体位置却位于布哈河支流菜济河的冲积扇上,布哈河仅仅流经它的北侧。布哈河床极不稳定,自由泛滥与摇摆活动很强烈。而菜济河的冲积扇地势高出布哈河泛溢平原,因而不受布哈河下游河道活动的影响。同时菜济河又是条很小的河,下游虽也有摆动,但细小的曲流多偏向北面,对建筑物不致有多大影响。

另外,水源问题是任何民族选择城址所必须首先考虑的问题。一则古城北临布哈河,又当下游汇集之口,水量较大;再则西北地区干旱时多,而冲积扇上一般都富含地下水源,必要时还可以解决不虞之需。因此,伏俟城选择在河流最下游近湖之处,在水源条件上是有充分根据的。同时,布哈河谷地又是青海湖滨平原的组成部分,平原宽阔,水草丰美,适于牧放。古城东距海只有七八公里,西南距山则只有三公里。记载都说吐谷浑“虽有城郭而不居”,说明还未脱离逐水草而居的吐谷浑人当初选择城址,必须定居与游牧兼顾。伏俟城所以选择在这里就符合了这个原则。

三、伏俟城的兴废年代及其在当时的交通地址

伏俟城第一次见于记载始于《魏书》卷一百一《吐谷浑传》:“……夸吕立,始自号为可汗,居伏俟城,在青海西十五里,虽有城郭而不居”(《北史·吐谷浑传》卷九十六,同)。《通鉴》系此事于梁大同六年(公元540年),然北魏神龟元年(公元518年)宋云等使西域,其行记中载之吐谷浑国与伏俟城之位置相当。所以沙畹《宋云行记笺注》假定夸吕之父伏连筹亦都伏俟,因此时之吐谷浑王即伏连筹。吐谷浑究竟于何时筑伏俟城,确切的年月虽无可考,但其上限还可以约略推知。据《魏书·吐谷浑传》吐谷浑慕时“招集秦凉亡业之人,及羌戎杂夷,众至五六百落,南通蜀汉,北通凉州”,又说他“统秦凉河沙四州之地”,吐谷浑占有青海当始于此时,但其时尚无城郭之制。及再传至拾寅,始立邑于伏罗川,居止出入,窃拟王者,这是吐谷浑建立城邑之始。后拾寅初保为白兰,又移伏罗川,亦非在青海。拾寅子度易侯继位在魏太和五年(公元481年),其子伏连筹即位,大概在太和十五年(公元491年)或稍前。伏连筹时已都伏俟城,而拾寅所都则在伏罗川。据此断定伏俟城建立的上限不会超过公元481—491年。

吐谷浑自建都于此直至为隋所逐,大概即未移动。故大业五年(公元609年)破吐谷浑,仍于此地设置西海郡,《隋书·地理志》卷二十九:“西海郡:治在古伏俟城,即吐谷浑国都。……统县二:宣德、威定。”大业末年乘隋之乱,吐谷浑主伏允复其故地,似仍建都于此。唐初李靖破吐谷浑,首先即取此地。《新唐书·李靖传》对这次战役有如下记载:“军次伏俟城,吐谷浑尽火其莽,退保大非川。”唐于此地未置郡县,龙朔三年(公元663年)吐蕃灭吐谷浑,尽有其地,自此即入吐蕃。宋代青海一带为唃厮啰所据,此地或亦在其管辖范围。明初仍为藏族游牧地区,正德四年(公元1429年)后渐为蒙古游牧范围。伏俟城究竟废于何时,今亦无可确考,然必在入于吐蕃之后。《释迦方志》记唐往印度之东道,其路程中有云“(青)海西南至吐谷浑衙帐”。适宜此书成于永徽元年(公元650年),是时唐虽破吐谷浑,并未占取其地,所以吐谷浑仍能建衙于此。吐谷浑其正式覆亡则在龙朔三年(公元663年)之后,衙帐之撤亦必在此时,不得在此之前。

伏俟城因为吐谷浑建衙之后,地位逐渐重要,加以吐谷浑当时国势较强,南通巴蜀,北交凉州,西则控制于阗,影响远及西域,并和北朝不断有聘使往来,所以中外商贾多趋集或取道于此。加以河西走廊常被阻塞,汉魏旧来中西通道,时有断绝,西方求法和东来宏法诸高僧亦不得不取道吐谷浑。唐初由于汉藏、藏尼的联婚,创通了中外交通上一条新道——吐蕃泥波罗道,最初也是通过吐谷浑衙帐所在的伏俟城。伏俟城在中古的中外交通史上是相当重要的,它当时所联系的中外交通路线,即为下列两条。

(一)西北出于阗,取道柴达木盆地北缘。此道即宋云、惠生西行求法所经。由赤岭出吐谷浑国(伏俟城),经鄯善、左末、于阗越葱岭以入印度者,此后乾陀罗国高僧阗那崛多(Jnanagupta)在公元552年左右(据冯承钧考订,《缤高佾传》作西魏大统元年,即公元535年)来长安,亦取道吐谷浑国而至鄯州,路程和宋云等相同。至于记载上最早创通此道的似为吐谷浑王慕利延,慕利延曾于太延三年(公元437年),受北魏封为西平王,此时吐谷浑之根据地当已移至今西宁一带。慕利延又和南朝刘宋相通,因此当魏太武帝西征梁州时,慕利延曾率其部落西遁沙漠。太平真君五年(公元444年)魏又先后派晋壬伏罗与高凉王那等西征吐谷浑。慕利延先走白兰,后为魏军所逼,率其部落入据于阗,南征罽宾。慕利延前后两次西遁沙漠,无疑即经柴达木北缘之道,此道在古代亦为青海、新疆间的交通大道。此可从沿途古代遗址分布获得证明。

(二)西南出河源,往西藏以至尼泊尔、印度。此即历史上有名之泥波罗道,全线创通于公元643年。最早详细记载这条路的即上述释道宣的《释迦方志》。该道由河州上漫天岭,减四百里至鄯州,又西减百里至鄯城,又西南减百里至故承风戍,又西减二百里至青海,海西南至吐谷浑衙帐,以下则经白兰、多弥、苏毗等国以至吐蕃,由此又至北印度泥波罗国。此处之吐谷浑衙帐依方位、里距,其为伏俟城是毫无疑问的。

伏俟城和内地交通联系的路线主要有三:一是南下出四川,这就是吐谷浑和南朝联系之道;二是东南出长安,这就是吐谷浑和北朝联系之道;三是东北出凉州,这就是吐谷浑和北方诸部联系之道。吐谷浑通过这三条道路和各方联系,聘使往来还是很频繁的。关于这些记录以及伏俟城在中外交通史上的地位,我们在《中西交通史上的青海道》已有详述,这里就不多征引了。

四、伏俟城遗址发现的意义

伏俟城在中古时地位很重要,所以这座古城遗址的发现是有很重要意义的。

(一)青海古代兄弟民族地区发现的古城不多,至于吐谷浑城,迄今尚无所闻。吐谷浑为古代青海最重要部族之一,其历史前后有好几百年,可是吐谷浑文化情况如何,迄今亦无遗物发现,考古上还属一片空白。这次所发现的吐谷浑历时最久的国都,将来经过考古发掘,一定有助于吐谷浑历史的了解。

(二)古城遗址形制亦较特异,有外郭城、主城,主城仅于东面开一门,其内又有小城(?),而外郭城内又分为两部。此种形制为内地城邑所少见或根本未见者。何以如此,必有原由。吐谷浑原为游牧民族,无城郭之制,后来虽有城郭而不居。最初虽建城郭还不习惯。它的城郭制度,必取于汉族,而又有所变通以适应本民族与自然环境的特点。至于古代汉族文化如何影响吐谷浑,而吐谷浑自身创造之点为何,通过对古城遗址的发掘研究应能弄清楚。

(三)青海道在中西交通史上的地位虽然不及河西道,但它亦极值得注意。过去由于发现据点太少,文献又缺,因而对青海道的了解远不及河西道那样清楚,许多问题未获解决。

(四)伏俟城遗址对于青海湖一带某些历史自然地理的变迁的研究,也是很有作用的。目前青海湖湖水由于收支逆差较大,所以湖面积的缩小和水位的下降还在继续。至于下降的原因、数据和规律,必须靠多方面考察、研究方能解决。同样布哈河下游及其支流的古今变化也很大,有些是筑城以前就有,有些则是筑城以后发生的,所以根据古文化遗址建筑年代及其扩展变迁,对于考察附近一带历史时期地貌演变是有帮助的。

综上所述,伏俟城遗址是很重要的,我们殷切希望考古界重视这一问题。希望除了对遗址采取保护措施,还希望能尽快进行调查、发掘工作,使大家能早日看到研究成果。

附:青海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关于“铁卜卡古城”的来信

编辑同志:

读过寄来的《吐谷浑故都——伏俟城发现记》一稿后,我们提出以下意见,供贵刊和作者参考。

1.青海湖西之“铁卜卡古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就已有人考证它是“吐谷浑故都——伏俟城”。如靳玄生《青海历代城垒遗址》一文中说:“隋西海郡,在今都兰县沿东北境,青海西南隅(距海十五里),布哈河绕于北,切吉河环于南,依山面水,形势雄险,城周二三里,墙垣还没有完全倒塌,城内野草萋萋,荒凉不可言状。该城本来是吐谷浑伏俟城(读如其)城,大业五年(公元609年)吐谷浑惨败远窜,后隋帝改置,辖宣德、威定二县,寻陷。现在当地藏民称该城为切吉加垮日、释言切吉地方上的汉人城。”(载《西北论衡》6卷1期第18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会根据这一线索和其他文献记载曾派人做过调查,因无出土文物佐证,至今未做肯定。接到该稿后,我们又曾派人去复查,并拟作一小型发掘。

2.黄、方二同志把伏俟城建城时间的上限推定为公元481—491年,假定为吐谷浑王伏连筹所建。其主要依据是法人沙畹《宋云行记笺注》。如果这样,可能会使铁卜卡古城就是伏俟城的论点不能成立。理由如下:

(1)从赤岭(今日月山)到铁卜卡故城,步行七八天可到,绝对用不了二十三日;

(2)途中不经过流沙;

(3)青海湖周圈均很冷,铁卜卡附近尤甚。以上三点都与《宋云行记》“……发赤岭,西行二十三日,渡流沙,至吐谷浑国。路中甚寒、多饶风雪,风砂走砾,举目皆满;唯吐谷浑城左右暖于余处”的记载甚不吻合。我们认为沙畹假定伏连筹都伏俟城根据不足,伏俟城应为吐谷浑王夸吕所建。《魏书》卷一百一《吐谷浑传》和《北史》卷九十六《吐谷浑传》“夸吕立,始自号为可汗,居伏俟城,在青海西十五里,虽有城郭而不居”的记载较为正确,其建城时间上限不超过公元540年。至于宋云西行经过的吐谷浑都城,应为伏罗川。

3.黄、方二同志在文章中曾引《释迦方志》中“……海西南至吐谷浑衙帐”,并肯定此处吐谷浑衙帐依方位、里距当为伏俟城无疑。我们认为尚待商榷。吐谷浑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春、夏、秋、冬时有变动,《魏书·吐谷浑传》云吐谷浑“虽有城郭而不居,恒处穹庐,随水草畜牧”。所谓吐谷浑衙帐,即其王之帐房。帐房并不一定要长时间置于一地,也不见得一定设在伏俟城内。同时唐时吐番—尼波罗道在越赤岭后,绕青海湖南岸向南而走,不会绕青海西之伏俟城,根据《释迦方志》所记吐谷浑衙帐的方位、里距,当在今茶卡湖以南草原,和伏俟城无关。

4.文章中的菜济河,根据最近的青海省地图,应作切吉河。

以上是我们一些肤浅的见解,不妥之处,敬望赐教。

此致敬礼

青海省文物管理委员会

1962年

Abstract

In June 1960, ruins of an ancient city were discovered in the west bank of the Qinghai Lake during a geomorphic investigation of the lake area. The ancient city is well preserved and its plane is square. There is another small square town built on the city’s axle wire, against the western wall. On the outside and around the city there is a larger rectangular outer city wall. According to investigation results, this ancient city should be the Fusi City—the capital city of Tuyuhun in the sixth centu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