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发现所见吐蕃射猎运动——以郭里木吐蕃棺板画为对象

考古发现所见吐蕃射猎运动——以郭里木吐蕃棺板画为对象

马冬(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 西安工程大学艺术工程学院)

2002年8月,在青海德令哈郭里木乡两座被盗掘的吐蕃时期墓葬中,发现了三具彩绘木棺。棺板上的图像题材涉及吐蕃社会生活,特别是贵族生活的诸多方面,成为目前所见研究吐蕃社会形态、丧葬观念与文物制度珍贵的最新考古图像史料。其中,编号为第1号墓棺板画的两个侧板上丰富的射猎活动内容,自然也就成为今天研究吐蕃时期相关体育运动情况的绝佳材料,进而也为深入考察与分析藏族传统体育文化的发展形态与历程,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旁证。

一、郭里木棺板画所反映的吐蕃射猎运动类型

(一)吐蕃的骑射运动

骑射运动的图像在郭里木第1号墓棺板画的两个侧板上均有出现,为方便行文,循例将左侧高于右侧的棺板简称为A板,对应之右侧高于左侧者简称为B板,以下分别述之。

A板上端右部绘有向左边呈奔驰状的骑射者二人,前一人已超越猎物,故引满弦扭身瞄准后下方;后一人尾随猎物,亦引满弦俯身瞄准前下方。图像中骑士扭俯身躯幅度非常大,显示二人控弦时极力在将箭头接近目标。箭射轨迹交叉点有一形象漫漶不清的似兔似犬动物,显然它已经在劫难逃(见图1)。

B板的骑射图像集中分布在棺板左半部分,内容分为上下两组。上组为向右驰骋的前一后三夹击两头受惊狂奔的牦牛的四名骑士。其中,在牦牛前面的骑士扭身回射,后面三骑上部二人满弦瞄准牦牛,下面一骑因画面受损不见骑者,但结合整体画面,可以肯定原也为一名射牦牛的猎手。另外,牦牛前侧并排还有一只飞奔的猎犬回首朝向牦牛。下组是一位向左追射三只体大似驴的长角大野鹿的骑士,其背向外引满弦向前略偏下方瞄准猎物(见图2)。

图1 郭里木棺板画A板射猎图

通过图像分析,可以发现吐蕃的骑射运动在技战术方面有如下一些特征:第一,射猎采用前引后追的动态围歼战术。从棺板画反映的情况看,吐蕃射猎对象多为生活在高原地区的大体型动物,由于古代弓箭杀伤力有限,故其在受惊或受伤狂奔的时候恐怕马匹亦不能直面,因此,运用这种战术可以最大限度与较长时间将猎物控制在有效射程范围之内。第二,吐蕃骑射必在距猎物极近距离方才放箭,讲究的是一箭中的的刺激与把握,而不是追求百步穿杨的神奇效果。这一特点在A板的射猎图像中表现极为典型。同时,图像也展现出吐蕃骑射的关键技术要领乃是:无论身体如何俯仰扭动,满弦时必须保证屈右臂挟弦在右耳,并与直伸握弓的左臂形成一条水平线。第三,从狂奔猎物均已经中矢流血与骑士均满弦猎杀的情况看,吐蕃弓箭射速一定不低。他们似乎不是用一箭击中要害的方法射杀猎物,而是长时间纠缠猎物、快速向猎物身体不停射箭,以使猎物在流血过多与疲惫奔跑中倒地。

显然,棺板画上这种吐蕃射猎运动并不特别追求个体精湛的骑射技术,而是注重运动中各成员之间的协调、配合与默契。因此,其群体的运动娱乐性也大大地增加了。同时,这种技战术不仅在射猎中有效,在人与人的战斗中亦能完全发挥出可怕的效能。此点也许多少有助于理解,为什么吐蕃在与李唐近一百五十年的军事对峙中,几乎始终居于战术优势地位的部分原因。

图2 郭里木棺板画B板射猎图

(二)吐蕃的“射牛”

在郭里木吐蕃棺板画B板右端中上部,有一组“射牛”图像。画面右侧有一头被缚倒的黑斑白牦牛,左近身处有一头戴“虚帽”,或曰“赞夏”(btsan-zhwa)的衣着华美之吐蕃贵族模样的人,立于一块虎纹边饰小方垫毯上拉弓满弦瞄准,箭头基本抵住了牛腹。此人身后立一戴“绳圈冠”人,左手持弓、右手握箭,似在等候如前者般“射牛”。画面上部另立有戴“绳圈冠”者四人,左两人一垂手、一袖手;右二人一执胡瓶、一捧盛三只高脚杯的托盘(见图3)。

罗世平先生根据《新唐书·吐蕃传》记载“其宴大宾客,必驱牦牛,使客自射,乃敢馈”,认为“射牛”乃是吐蕃接待宾客的一种特殊礼仪。结合画面中其他陪衬人物形态分析,罗氏的观点有一定见地。而且,这种待客礼仪当是一系列仪式组成,应该还包括饮“进门酒”的环节。加之射击距离非常近,活动的娱乐意象颇浓。这里看不到上述“骑射”活动的激烈与刺激,轻松成为画面主调。不过,从射牛者的华丽服饰,特别是脚下的虎纹边饰垫毯来看,能够享用“射牛”待遇者,必是具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与身份的宾客。吐蕃俗重虎皮纹,《贤者喜宴》记载所谓“六标志”中一项为“勇者的标志为虎皮袍”;“六勇饰”乃用虎豹皮大小区别勇士等级,即虎皮裤、虎皮上衣、虎皮小披肩、虎皮大披肩、整块虎皮所制外套、整块豹皮所制外套。可以想见,能站在虎纹边饰垫毯上“射牛”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另外,“射牛”使用非常少见的白色牦牛,笔者认为其中或许还包含着一定成分的传统宗教意象。时至今日,嘉戎藏族还保留着“白石崇拜”信仰,与之习俗极为相似的汶川羌人语言还将善良之神称作“白神”,等等,似乎都暗示了“白色”在早期藏族先民信仰中的特殊含义。

综上,郭里木棺板画中吐蕃的“射牛”,乃是一种接待贵宾的“射礼”,其具有固定的仪式内容与宗教意象痕迹。由于礼仪本身以射箭运动为承载主体,并包含了一定的娱乐性与活动程序性,故也具有了体育运动的部分属性。

图3 郭里木棺板画B板射牛图

二、吐蕃射猎运动用具、服饰与相关图像特征

(一)吐蕃的射猎用具与服饰

射猎运动的主体物质构件就是射击活动所需的弓矢等用具,以及与活动相配套的服饰品。郭里木吐蕃棺板画对之都有非常丰富与明确的图像表现。这些无疑成了今天研究藏族早期射箭运动历史的珍贵资料。

棺板画中射猎运动所用弓的图像有如下一些外形特点:双股土红色材质的内曲弓身约占弓全长1/3,中部弓弣(握手处)为白色材质;外曲弓臂(也叫“渊”)为绿色材质;弓身与弓臂之间对称装有白色短结。虽然无法了解这种弓的详准结构与制作材料,但通过以上相关图像内容,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其应该是一种构造比较复杂的双曲复合弓。中原复合弓的弓身很短,一般仅略比弓弣长一点点,不似这种弓身占弓全长1/3的形制。另外,参照使用者与这种弓的尺寸比例关系,还可了解此弓形体不大,应是一种很利于骑射的高机动性速射武器。

笔者认为,这种弓有可能就是《吐蕃简牍综录》130号记载的所谓“于阗轻弓”。棺板画中骑士所挂盛装箭矢的用具为箭箙,其与唐章怀太子墓《仪卫图》中卫士所配完全一样,而同样形制在北周安伽墓棺床正面屏风第2幅乐舞宴饮狩猎图中粟特骑士身上也能够看到。很明显,吐蕃人使用的盛矢用具是6至7世纪这一历史时期的国际“流行”样式。

郭里木吐蕃棺板画射猎人物服饰最大特点就是“连珠纹”的大量使用,特别是“射牛”场景中后立待射人物与执胡瓶人物前臂所用“射褠”——一种射箭时专用的袖套,也满地装饰着这种纹样。“连珠纹”是最先起源于古代波斯的一种装饰图案,其产生与琐罗亚斯德教对光明的崇拜有一定关系,乃是一种典型的波斯风格纺织品团窠图纹形式。这种图纹在南北朝时期由中亚粟特人传入中原,到唐初仍在流行。估计其传入青藏高原的时间在吐蕃王朝建立之前,应该也是由粟特人通过丝绸之路“青海道”携来。近年来,青海都兰吐蕃墓出土了很多此类图纹纺织品残片(见图4),也从实物层面印证了郭里木棺板画表现出的“连珠纹”盛行吐蕃的情况。

图4 青海都兰出土的连珠纹锦

(二)郭里木棺板画吐蕃射猎图像造型特征

虽然,“射猎图”是古代,特别是中古时期丧葬艺术的常见题材,但郭里木吐蕃棺板画射猎图像却有自身独特的造型语言与鲜明的风格特征。

对比近年来一些粟特丧葬艺术重大考古发现中的同类题材,如1997年山西太原隋代虞弘墓、2000年陕西西安北周安伽墓等出现的狩猎图像,可以发现郭里木棺板画射猎图在造型上与它们有“粉本”共用的情况。具体而言,郭里木棺板画中所有奔跑马匹前两腿水平直伸的典型形态,与北周安伽墓棺床正面屏风第2幅中的奔马造型完全相同(见图5);骑士扭身回射的动态,与隋虞弘墓石椁内正壁左右两幅石刻画骑射人物造型颇似(见图6)。而上文所述“连珠纹”的大量使用,也表明西方祆教艺术的清晰影响。但是,通过对“赞夏”“绳圈冠”等吐蕃典型服饰,以及青藏高原特产的牦牛、大角鹿等狩猎动物的真实描绘,又使画面呈现浓郁的本土风貌。这种风貌当是吐蕃文化广泛接受周边不同文明成果而滋生的一种清新的个性气质。

尽管同为表现古代丧葬观念的美术题材之一,但郭里木吐蕃棺板画射猎图的场面营造却颇具特色。首先,其在所占画面空间总量的大比例方面,从目前各地出土的类似丧葬美术作品的情况来看是无出其右的。其次,射猎图像与棺板画中其他情节图像的融合度与协调性,以及在与整体画面动静、疏密等关系处理的水平方面,均表现出历史同期的最高水平。第三,其打破了粟特丧葬艺术在石棺床、石椁、石刻围屏中,以独立的情节性小画面表现狩猎情景的格局,而流露出与中原墓道壁画那种开阔空间感异曲同工的张力与韵味。这一点在目前国内发现的中古时期的彩绘棺上均未见他例。以上这些看似多元与综合性的艺术造型形式,实际上正是一种典型吐蕃本土风格的外在表现。

图5 北周安伽墓棺床正面屏风第2幅狩猎图

图6 隋虞弘墓石椁正壁第3幅狩猎图

三、结语

作为古代重要体育运动形式的射猎活动,由于具有军事训练与群体娱乐的二重属性,故一直为统治阶级重视与喜爱。加之古人“事死如事生”观念的广泛流行,使得相关题材的丧葬美术作品在今天考古工作中时有发现。郭里木吐蕃棺板画射猎图便是近年来之重要一宗。其以直观与生动的视觉形象,清晰展现了吐蕃射猎运动的形式种类、技战术要点、用具与服饰形制等构成要素,对于研究藏族早期体育运动历史弥足珍贵。同时,郭里木吐蕃棺板画射猎图像造型特征,还进一步体现了吐蕃文化对外来文明高度的吸收、消化能力,也间接反映出新兴的王朝在国家精神塑造方面所具有的活力与潜能。

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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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The wooden coffin paintings at Golmud Township, Delingha City, Qinghai Province is rich in content about hunting sports, which indicate at least two Tubo hunting sports types, the “horseback archery” and “yak shooting”. The sports show the concomitant condition of sport entertainment, traditional etiquette and religious culture. The costume worn by archers in hunting sports show strong Sogdiana style, and the images in wooden coffin paintings also show the characteristic of Central and West As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