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鱼通新发现的清怀远将军墓考

康定鱼通新发现的清怀远将军墓考

任新建(四川省社科院历史所)

1990年夏,康定民族师专杨嘉铭先生率学生在康定县鱼通区麦崩乡做社会历史考察时,于该乡含泥村上火地山头的荆丛中发现一清代古墓,墓用当地所产片石封砌,完好无损。墓前有石祭台1,台前有1碑,高1米、宽75厘米、厚8厘米,用当地所产之页岩制成。无龟趺,呈凸形,直接置于土中。碑周阴刻云纹,碑额为“世代兴隆”四字,碑身文字因石片剥蚀,有的字已不可辨,尚可识者为:

右行:……癸山下………

中行:皇清敕赠怀远将军……

左行:雍正三年岁次乙巳仲冬……

据当地传说,此墓为木坪土司王幺幺之墓。杨嘉铭先生对其初步考订,判其绝非王幺幺墓,因王幺幺卒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晚于此墓60年,且王氏亦无封赠怀远将军之事。杨先生认为此墓当为另一土司之墓。由于此墓是目前在甘孜州境内发现的很少有碑墓的墓,引起了关心川边史志者的普遍注意,又因天全土司历史上曾有封怀远将军之记载,天全县志办对此亦很感兴趣,拟派人前往调查。此墓究为何人之墓?因何独葬于僻远之山中?笔者拟作考辨。

封赠之制是封建王朝对效力官吏的一种“恩赏”制度,清代在顺治时,“覃恩及三年考满者均给封赠”。到康熙时,废除3年考满给封赠之例,只“覃恩”时给予。封赠之官职名称大都是沿袭前代的,并非实官,仅仅是一表示荣宠的虚衔。清代封赠按品级分文、武两大系列,文职自正一品起,依品次分别给予光禄大夫、通议大夫、中议大夫、中宪大夫……武职比较复杂,内分3系:一是满汉的公侯伯,俱封光禄大夫,后改建威将军;二是八旗,原同文职一样封赠,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后改成与绿营相同;三是绿营,其封赠官阶屡变。顺康雍时,正、从一品封荣禄大夫,正二品骠骑将军,从二品骁骑将军,正三品昭勇将军,从三品怀远将军。乾隆二十年(1755年),改正二品为武显大夫,从二品武功大夫,正三品武义大夫,从三品武翼大夫。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统一定制,正一品为建威将军,从一品振威将军,正二品武显将军,从二品武功将军,正三品武义都尉,从三品武翼都尉[1]。“怀远将军”仅见于乾隆二十年(1755年)之前的封赠,用于从三品之绿营武职官员。

清代的土司有“听征调”之责,土司常须率本部土兵参加政府的军事行动。故清代的土司承袭隶兵部,直接受当地绿营驻防营汛的统辖和州县官员的管理。如木坪土司既隶于天全州,又属于黎雅营。明正土司既属于阜和协,又受打箭炉厅同知的管理。但因其承袭隶兵部,故封赠亦按武职的绿营系统给予。为了羁縻土司,安定少数民族地区,清王朝对效忠的土司大多给予“覃恩”封赠。

清代土司有宣慰司、宣抚司、安抚司、招讨司、长官司和土千户、土百户等,以宣慰司品级为最高,秩从三品。乾隆时因军事活动频繁,特别是在两次金川之役、瞻对之役等重大军事活动中,征调了大量的士兵参战,清廷对率土兵参战有功的土司多有升擢奖励,有宣慰司被授予二品虚衔者。但在雍正初,川边各土司大体上官衔与品级还是一致的。是故,雍正三年封赠怀远将军者,应为一宣慰司。

考清代四川所属土司中,仅有宣慰司七:穆坪董卜韩胡宣慰司(简称木坪土司)、长河西鱼通宁远宣慰司(简称明正土司)、瓦寺宣慰司、梭磨宣慰司、巴底宣慰司、巴旺宣慰司、德尔格忒宣慰司(简称德格土司)。其中梭磨、巴底、巴旺、德格四土司均系雍正三年以后才陆续由长官司、安抚司等升为宣慰司的,当可排除在外。瓦寺土司牧地在阿坝州内,与鱼通相距甚远,且无瓜葛。历代亦无葬于康定鱼通者,故也应与鱼通怀远将军墓无干。这样所余者唯木坪、明正二宣慰司与此有关。

再查明正、木坪两土司世谱,彼此血缘与政治关系甚为密切,在康、雍、乾之时,多次出现一人兼署两土司职的情况。而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至雍正三年(1725年)间,明正土司兼署木坪土司者为桑结,据《雅州府志》《打箭炉厅志》记载,雍正三年打箭炉大地震,垮塌房屋无数,明正土署亦被震圮,土司桑结被压死。清廷命雅州府派员赶往救灾,清理善后。桑结被葬于此时。鱼通怀远将军墓葬时间与此相吻合,墓主身份亦与桑结相符。其墓形制十分简陋,与通常所见土司墓规模相差悬殊,显然系地震后匆匆埋葬。

综上所述,鱼通怀远将军墓应为桑结之墓。

查历代木坪土司之墓均在其故治宝兴县,桑结既署木坪土司,为何不葬于宝兴而葬于鱼通偏僻山梁上呢?这须从木坪与明正土司的特殊关系中探讨。

明正土司系川边藏区最早的土司之一,始于元代。原为长河西、鱼通、宁远三部。明洪武三十年(1397年),合三土司为一,称“长河西鱼通宁远军民宣慰司”,以原长河西土司为正土司,故清代称该宣慰司为“明正土司”。其辖地自大渡河西岸迤西直抵雅砻江流域。明末,青海之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汉率军占领康、青、藏地区,派营官(碟巴)分驻康区各地,“征赋税以养其青海之众”。明正土司不堪营官压迫,于清康熙五年(1666年)赴四川内地向清军投诚,被清政府授予原职,颁给号纸。此后土司与营官常争夺权利。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营官打死土司,清廷派大军进剿,攻入打箭炉,杀营官,并乘势将和硕特势力驱赶至雅砻江以西,恢复了明正土司的地位。这时的明正土司工喀,系故土司之孀妇,懦弱无能,且因丧乱之后,势力衰微,亟思求得有力之外援,以巩固其地位,便采用了土司间惯用的政治联盟方法——联姻,将独生女桑结嫁与木坪土司雍中七力。

木坪土司治所在宝兴,明代时为川西势力最强大之土司,清代仍被授宣慰司。其士兵骁勇善战,常被征调参与军事行动。雍中七力为木坪土司次子,原在西藏三大寺为僧,因木坪内乱,被召回还俗,承袭了土司职务。打箭炉之役,雍中七力立了大功,后来又奉命往关外招降木雅等地各土司,由于其曾为喇嘛,又通晓本地语言,颇受当地各土司的敬重,清政府亦对他另眼相看,多所倚重。故工喀选中他为婿。按藏族习惯,雍中七力本为入赘之婿。但清政府因木坪关系重要,命雍中七力仍回驻木坪,而以桑结往来于宝兴、打箭炉。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雍中七力在随征三渡水战斗中阵亡。清制“土官子弟,年至十五,方准承袭”。“如有子而幼者,或其族或其母能抚孤治事,由督抚拣委,至其子年及十五岁,再令承袭”[2]。雍中七力死时有一子名坚参达结,尚在襁褓,故桑结被委“署木坪土司,兼管明正事务”[3]。康熙五十六年(1715年),明正土司工喀死,无子承袭,改由其女桑结承袭。于是,桑结之身份变为明正土司兼署木坪土司。

雍正三年(1725年),坚参达结已达十五岁,按例须由四川总督依雅州府呈报材料(包括土司宗图、亲供、原领号纸及地方官和邻封土司甘结等)具题请袭,由兵部审核后重新发给号纸,才算正式承袭。但这些尚未办理,桑结就因地震而死。故坚参达结除作为应袭木坪土司外,又作为明正土司桑结的唯一承继人而承袭了明正土司之职。坚参达结有二妻,一名喇章,小金川土司之女;一名王幺幺,木坪大头人之女。王幺幺生有二子。雍正十一年坚参达结病死,二子尚幼。

清廷命喇章权明正土司印,王幺幺权木坪印,待二子及年后,分袭明正、木坪土司。喇章早死。王幺幺则辅助两个儿子管理两土司事务近四十年之久,经常来往于宝兴、打箭炉。鱼通是其必经之地。由于王幺幺美而慧,康泸一带流传其故事极多,附会之说亦颇多。又因她兼木坪、明正两土司的情况与桑结极相似,故传说中多将桑结之事附会于她。就连曾于清末任职川边,熟悉康区掌故的查骞,在其所著《边藏风土记》中,亦误将桑结与王幺幺混为一人[4]。因而鱼通人将桑结墓指为王幺幺墓,亦不足为怪了。

考木坪土司的历代茔墓均在宝兴,且多为夫妻合葬墓,坟茔大都庞大壮观,有石人、石坊、石虎等。就连嘉庆时因罪被流放江西的木坪土司甲凤彩(丹增汪结),死后亦与妻合葬于宝兴莲花山,依山势修陵为三阶,相当奢华。为何被封赠为怀远将军,既是木坪土司之妻又署理过木坪土司的桑结,却不葬于木坪而埋在这鱼通的偏僻山梁之上呢?其原因主要有二。

首先,桑结虽为木坪土司之妻,且权署过木坪土司,但其袭授之职为明正土司,按魂归故土的传统习惯,应葬于其故土,而不应葬于木坪。鱼通地区原为明正土司之地,分上下鱼通两部分。桑结与木坪联姻后,上鱼通作为陪嫁之物被赠与木坪土司管理,只下鱼通仍属明正。上下鱼通一般以边坝梁子山作分界。表崩乡属下鱼通(藏语“表崩”义为“下部地方”)。表崩之含泥村临近边坝梁子山(“含泥”藏语义为“向阳”),上火地即边坝梁子的南侧。桑结被埋葬于此,既在明正之境,又临近木坪之地,正好表示了她曾经管理过两土司地方的身份,体现了她落叶归根又不忘木坪儿孙的两重意义。

其次,明正土司与木坪土司虽均为藏族,但由于历史的、地理的原因,两土司的习俗后来有了不少差异,表现在丧葬上尤为明显。按藏族习惯,除古代吐蕃时有墓葬之制外,后因藏传佛教的影响,大都废除了墓葬,而流行火葬、天葬、水葬等葬法。明正土司地处康区,是藏族聚居之地,藏文化习俗较浓厚,虽然自康熙四十年(1701年)于康定置茶关,雍正七年升打箭炉为厅,移雅州同知驻此后,大量的汉商和移民来此,逐渐使明正土司及康定藏族人民吸收了不少汉族的文化习俗。但由于土司笃信藏传佛教,其葬俗仍保持藏族的传统。相反,木坪土司所处之地接近汉族聚居区,长期受汉文化影响较深。特别是乾隆时两次攻打金川,木坪成为进军的主要通道之一。长达二十余年的金川战役,使木坪成为军旅频繁、商贾云集之地。土司为此不仅聘汉族文人做师爷,且命儿孙学习汉文和儒家之礼。后来木坪土司家族中多有会诗文之人,有的还考取过功名。木坪土司家族的习俗也因而多从汉俗,在丧葬方面,崇坟茔而弃火葬、天葬。

清代对品官的茔墓规格有严格的规定:五品以上官茔地墙垣周三十丈。公至二品,墓前有石人、望柱、石虎、石羊、石马各一对。三品者除无石羊,余皆有。墓碑规格是:碑首,“一品为螭首,二品麒麟首,三品天禄辟邪首”,尺寸依品级“由三尺二寸递杀至一尺八寸”;碑身高“由九尺递杀至五尺五寸止”;龟趺“由三尺八寸递杀至二尺四寸止”[5]。我们所见木坪土司各墓大体上就是按其品级规格而建。而桑结此墓之碑,碑首又无龟趺,碑身尺寸亦小于五尺五寸,茔地亦无垣、无石人等物。这除了大灾之后、诸事从简之因,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明正土司家族本不尚墓葬。就其碑文看,此墓不像是土司家族之人所建,恐系办理打箭炉震灾善后的清政府官员所为。此墓后来未能按制培修,建成为明正土司之祖茔陵园,卒令孤冢泯埋于荒山衰草中,亦可见这种墓葬方式原不为明正土司家族所认同。

附带提及,所谓天全土司亦有封怀远将军者,系明代的天全六番招讨司高凤、高崧父子。而清代的天全招讨司势颇微,仅六品之衔,且雍正六年(1728年)即被改流,无封怀远将军之记载,亦无封赠怀远将军之可能,更不会葬于鱼通,自有祖茔在天全。

1992年

Abstract

In 1990, a tomb of the Qing Dynasty was found at Yutong area in Kangding County. The tomb is sealed by local rubbles, completely intact when discovered. There is a stone altar in front of the tomb and a tablet in front of the altar, the inscription shows it to be the tomb of General Huaiyuan. This paper, based on the inscription and concerned literature, believes that the tomb of General Huaiyuan at Yutong should be the tomb of Sangjie, Mingzheng Tusi(an official position).

注释

[1]《清史稿·选举志·封荫》。

[2]《清会典·史部·土司》。

[3]《雅州府志·木坪土司》。

[4]查骞:《边藏风土记》卷一《明正土司》,中国藏学出版社,1987年。

[5]《清史稿·礼志·品官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