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张仆射书

上张仆射书

九月一日愈再拜:受牒之明日,在使院中,有小吏持院中故事节目十余事来示愈。其中不可者,有自九月至明年二月之终,皆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当时以初受命不敢言,古人有言曰: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抑而行之,必发狂疾,上无以承事于公,忘其将所以报德者;下无以自立,丧失其所以为心:夫如是,则安得而不言?

凡执事之择于愈者,非为其能晨入夜归也,必将有以取之。苟有以取之,虽不晨入而夜归,其所取者犹在也。下之事上,不一其事;上之使下,不一其事。量力而任之,度才而处之,其所不能,不强使为是,故为下者不获罪于上,为上者不得怨于下矣。孟子有云:今之诸侯无大相过者,以其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今之时,与孟子之时又加远矣,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闻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义者也:未有好利而爱其君者,未有好义而忘其君者。今之王公大人惟执事可以闻此言,惟愈于执事也可以此言进。

愈蒙幸于执事,其所从旧矣。若宽假之使不失其性,加待之使足以为名,寅而入,尽辰而退;申而入,终酉而退:率以为常,亦不废事。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是也,必皆曰:执事之好士也如此,执事之待士以礼如此,执事之使人不枉其性而能有容如此,执事之欲成人之名如此,执事之厚于故旧如此;又将曰:韩愈之识其所依归也如此,韩愈之不谄屈于富贵之人如此,韩愈之贤能使其主待之以礼如此,则死于执事之门无悔也。若使随行而入,逐队而趋,言不敢尽其诚,道有所屈于己;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此,皆曰:执事之用韩愈,哀其穷、收之而已耳;韩愈之事执事,不以道,利之而已耳。苟如是,虽日受千金之赐,一岁九迁其官,感恩则有之矣,将以称于天下曰:知己知己!则未也。

伏惟哀其所不足,矜其愚,不录其罪;察其辞,而垂仁采纳焉。愈恐惧再拜。

【译文】

九月一日韩愈再拜:接受文牒的第二天,在使院中,有名小吏拿着十余件院中旧事节目来给我看。

其中不可行的有,从九月到第二年二月月尾,都是早晨就来,晚上才回去,没有疾病、事情中途不允许出营门。

当时我刚刚接受任命不敢说,古人曾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会的和不会的。

像这件事情,就是我所不能做到的。

但是继续施行的话,一定会引发大的弊病,上我不能对您办事负责,忘记了我要来报答您的初衷;下我以自立,丧失了我处世的原则:像这样,那我怎么能不对您说明白呢?

大概您择用我的目的,并不是因为我能够早晨来军营、晚上才回家,一定是别有所取。假如我还有别有可取之处,即使不早晨来晚上才回去,我身上可取之处仍然在。

下级侍奉上级,不限制在一件事情上,上级使用下级,也不局限在一件事情上。

根据力量来采取行动,度量才能而安排人才,他不能做到的,不要强迫让他去做,这样,做下级的不会得罪于上级,做上级的也不会遭到下级的怨恨。

孟子说过,现在诸侯都没有大的过错,因为他们都能“喜欢听从他们所教化的,而不愿意听从他们所受教化的”,现在这个时代,与孟子那个时代相去甚远,都喜欢听从命令而疲于奔走,不喜欢直己而行道义。

听到命令而疲于奔走,是喜好名利;直己而行道义,是喜好仁义:没有喜好名利而忠爱他的君主的人,也没有喜好仁义而忘掉他的国君的人。

现在的王公大人只有您可以听这种话,也只有我对您进言这种话。

我承蒙惠顾,为您所宠幸,我所随从的都是旧例。假如放宽尺度使我不丧失本性,厚待我而使足以成名,寅时入军营、辰时过了就退出;申时入军营,酉时过了就退出:以此形成常规,也不会耽误事情。

天下人知道您像这样对待我,一定都会说:您是多么地喜爱士人,您是如此地礼贤下士,您是如此地让士人不忘其本性而又能如此地宽宏大量,您是如此地想让人成就声名,您对于故旧是如此地厚重;又会说:韩愈这个人真是找到了他的依托之所,韩愈这个人是如此地不谄媚阿谀于富贵之人,韩愈这个人的才干能让他的主人这么恭敬地以礼待他,那么,我死于您的门下也无怨无悔了。

假如让我跟着大家一起进军营,跟着大家一起前行,说话也不敢完全表达我的忠诚,道义上也委屈自己,那么天下人听说您像这样对待我,都要说:执事录用韩愈,可怜他困窘、收留他罢了;韩愈侍奉执事,不根据道义,为自己谋利益罢了。

假如像这样,即使每天接受千金的厚赐,一年之中九次迁升我的官职,我的心中感恩戴德之情是有的,要我对天下人称道说“您是我的知己”,那是没有的。

俯伏思惟,请可怜我的不足之处,原谅我的愚笨,不追究我的罪过;并考察我所说的话,垂仁慈之心加以采纳。韩愈惶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