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元侍御书

卷十六 书五

与凤翔邢尚书书

愈再拜:布衣之士身居穷约,不借势于王公大人则无以成其志;王公大人功业显著,不借誉于布衣之士则无以广其名:是故布衣之士虽甚贱而不谄,王公大人虽甚贵而不骄,其事势相须,其先后相资也。今阁下为王爪牙,为国藩垣,威行如秋,仁行如春,戎狄弃甲而远遁,朝廷高枕而不虞:是岂负大丈夫平生之志愿哉?岂负明天子非常之顾遇哉?赫赫乎,洸洸乎,功业逐日以新,名声随风而流,宜乎讙呼海隅高谈之士,奔走天下慕义之人,使或愿驰一传,或愿操一戈,纳君于唐虞,收地于可湟;然而未至乎是者,盖亦有说云:岂非待士之道未甚厚,遇士之礼未甚优?请粗言其事,阁下试详而听之:

夫士之来也,必有求于阁下;夫以贫贱而求于富贵,正其宜也。

阁下之财不可以偏施于天下,在择其人之贤愚而厚薄等级之可也。

假如贤者至,阁下乃一见之;愚者至,不得见焉;则贤者莫不至而愚者日远矣。

假如愚者至,阁下以千金与之;贤者至,亦以千金与之;则愚者莫不至而贤者日远矣。

欲求得士之道,尽于此而已,欲求士之贤愚,在于精鉴博采之而已。

精鉴于己,固已得其十七八矣;又博采于人,百无一二遗者焉:若果能是道,愈见天下之竹帛不足书阁下之功德,天下之金石不足颂阁下之形容矣!

愈也布衣之士也。

生七岁而读书,十三而能文,二十五而擢第春官,以文名于四方。前古之兴亡未尝不经于心也,当世之得失未尝不留于意也,常以天下之安危在边,故六月于迈,来观其师,及至此都,徘徊而不能去者,诚悦阁下之义,愿少立于堦墀之际,望见君子之威仪也。

居十日而不敢进者,诚以左右无先为容,惧阁下以众人视之,则杀身不足以灭耻,徒悔恨于无穷:故先此书序其所以来之意,阁下其无以为狂而以礼进退之,幸甚,幸甚!

愈再拜。

【译文】

韩愈再拜:

出身布衣的士人生活在贫困简约之中,不借助于王公大人的势力就不能实现他的抱负理想;王公大人的丰功伟绩彰昭显著,不借助于布衣之士的声誉就不能推广他的大名:

因此布衣之士虽然地位很卑贱但不阿谀谄媚,王公大人虽然地位非常高贵但不骄傲蛮横,他们处理彼此需要,先后彼此帮助。

现在阁下是皇上的亲信大臣,为国家守卫边疆,威严流行如同秋天般肃严,仁义流行如同春天般和暖,戎狄蛮族丢兵弃甲而逃向远方,朝廷安全而没有忧患:

这难道辜负了大丈夫平生的志愿吗?

难道辜负了天子不同一般的恩遇吗?

显赫盛,波动闪光,您的功名业绩一天天增加,名声随风传播开去,应该高兴地呼唤海角的高谈阔论的隐士,在天下为道义而奔走的人,使他们或者愿意驰来递上写满良谋的书信,或者愿意拿起武器而使您成为像唐尧、虞舜那样的圣贤,收复黄河、湟水一带的失地;但是没能达到这种地步,也是有什么说法吧?莫非是对待士人的条件不够丰厚、对待士人的礼数不够优越?请让我粗略地说说这件事,阁下试着详细完整地听一听吧:到阁下这儿来的士人,一定有求于阁下;以家道贫穷、地位卑贱的身份去有求于家财富有、地位高贵的人,这是合乎时宜的。阁下的财富不可以遍施天下每一个人,但选择施财对象的贤良与愚笨,区分施舍的厚薄等级是可以的。

假如贤良之人到了,阁下就接待他;假如愚笨之人到了,就见不到阁下:那么贤能之士就没有不到您这儿来的,而愚笨之人就会一天天地远离您。

假如愚笨之人到了,阁下给他千金之赐;贤良之士到了,您也赐给他千金之资:那么愚笨之人没有不到您这儿来的,而贤能之士就会一天天地远离您。想求获得良士的方法,都在这里了;想求得士人的贤能与愚笨,在于细心地鉴别,广泛地搜罗自己细心地鉴别,本来就已经有十分之七八算是得士了;又广泛地搜求,一百个人当中没有一两个遗漏的:如果能真的做到这样,我会看见天下的竹简丝帛用完了也不足记载阁下的丰功伟德,天下的金石刻完了也不足以描绘颂扬阁下的形容相貌啊!

我也是一个布衣之士,七岁的时候开始阅渎书籍,十三岁的时候能够写文章,二十五岁的时候在礼部进士及第,借文章闻名于四方。前古的兴盛、衰亡之事未尝不记在心上,当代的得失也未尝不加留意,常常以为国家的安危关键在于边境的军队,等到了这里,流连而不肯离去的原因,实在是慕悦阁下的大义,希望能稍稍站立于您的台阶之下,可以望见您的非凡威仪。住了十天而没敢进见,实在是因为您的左右没有可以先引荐我的,惟恐阁下把我看作普通人,那么杀了我也不足以洗此耻辱,徒然悔恨终身了:因此先用这封信序说我之所以来此的意图,阁下千万不要认为我狂妄而根据一般礼法来斥退我,荣幸之至,荣幸之至!韩愈再拜。

为人求荐书

某闻木在山,马在肆,遇之而不顾者虽日累千万人,未为不材与下乘也;及至匠石过之而不睨,伯乐遇之而不顾,然后知其非栋梁之材、超逸之足也。

以某在公之宇下非一日,而又辱居姻娅之后,是生于匠石之园,长于伯乐之厩者也;于是而不得知,假有见知者千万人,亦何足云。今幸赖天子每岁诏公卿大夫贡士,若某等比咸得以荐闻,是以冒进其说以累于执事,亦不自量已。

然执事其知某如何哉?昔人有鬻马不售于市者,知伯乐之善相也,从而求之;伯乐一顾,价增三倍:某与其事颇相类,是故终始言之耳。某再拜。

【译文】

我听说树木长在深山之中,马匹养在马厩之中,经过它的旁边而不顾看,虽然一天经过千万个人,也不能说树木不是好材,马是劣马。等到工匠经过它的旁边而不正眼看,伯乐从它的身边走过而不看它,才知道树确实不是栋梁之材,马也不是千里好马。凭着我在您的门下已不是一天两天,而且其后又承蒙您约以婚姻之亲,我应该是生长在匠石的园圃中的好材,成长在伯乐的马厩中的俊马;在您这里不被了解,即使看见我的有千万个人,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有幸依靠天子每年诏命公卿大夫贡举贤士,像我这样的人一定都能被推荐而为天子所知,因此我冒险进献我的主张来劳顿执事您,也是不自量力啊!但是执事您了解我到什么程度呢?古代有个人到集市上去卖马,没有卖出去,知道伯乐善于相马,便循从而恳求他;伯乐去看了一眼,那匹马的价格增加了三倍:我同这件事情很相似,因此最终还是说出来了。我再拜于上。

应科目时与人书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滨,大江之演,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獱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

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鋔首贴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

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译文】

某月某日韩愈再拜:在天池之滨,长江之傍,人们说有怪物生存,不是寻常的有鳞和介甲的各种各样水生动物所可以比拟的!它如果得了水,呼风唤雨、往来于天地之间也不是难事;如果得不到水,也只是寻常地活动于尺寸之间。没有高山大陵、旷绝险途可以阻隔它;但是它穷困于涸不能自己得到水而被猴獱所嘲笑的,大概十有八九。如果有力量大的人可怜它的困窘处境而运转它,不过是一举手、一投足的劳累。

但是这种怪物,有着与其他水生动物不同的奇异之处,并且说:宁可烂死在沙土污泥之间,我也高兴;如果是俯首贴耳、摇尾乞怜,那不是我的心愿因此力量大的人碰到了它,经常看见它就好像没看见一样。它的死与生,本来就是不可以知晓的。现在又有力量大的人站在它的面前,权且试着仰头长鸣,怎么就知道力量大的人不会可怜它的可怜处境,而忘却举手投足的劳顿来把它送到清水中去呢?

力量大的人可怜它,是命中注定的;力量大的人不可怜它,也是命中注定的;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而又仰头长鸣,也是命中注定的:我现在确实与此相类似的。因此忘记了疏狂愚笨的罪过,而有了上面这些说法。阁下您一定要垂怜详察啊。

答刘正夫书

愈白进士刘君足下:辱笺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赐,且愧其诚然。幸甚,幸甚!凡举进士者,于先进之门何所不往,先进之于后辈,苟见其至,宁可以不答其意邪?来者则接之,举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独有接后辈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

有来问者,不敢不以诚答。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日;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

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况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来,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顾常以此为说耳。

愈于足下忝同道而先进者,又常从游于贤尊给事,既辱厚赐,又安得不进其所有以为答也。足下以为何如?愈白。

【译文】

韩愈禀白于进士刘君足下:承蒙您写信给我,对我的不足之处予以指教。承蒙您的指教之后,更加惭愧地感到自己确实是这样。真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凡是应举参加进士科考试的人,对于前辈没有不去拜访的,前辈对于后辈,若是看到他的来拜访,怎么可以不回应他们的好意呢?有后辈来访就接待,全城做官的人没有不这样做的,然而不幸的是唯独我有结交后辈的名声:名声有了,诽谤也就跟着来了。

有人来问我怎么写文章,我不敢不认真诚恳地回答。有人问:“写文章应当学习谁?”我一定郑重其事地回答他:“应该向古代的圣人贤士学习。”又问道:“古代的圣人贤士所写的文章都还存在,文辞都各不相同,应该学习什么呢?”我一定郑重地回答他:“学习他们文章的立意,不要照抄他们的文辞。”又问道:“文章应当浅易还是应当艰深?”我一定郑重地回答他:“不要笼统地说应当浅易还是高深,只以合理适宜为准则,如此而已。不是刻板地只允许这样写而禁止那样写。”

各种事物当中我们每天所经常看到的,大家都不留心去看。等到看见那不寻常的东西,便都来观看而且谈论它了。文章难道与此不同吗?汉朝人都会写文章,唯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写得最好。但是他们下的功夫深,得到的名声也流传久远。如果一切都跟着世俗随波逐流,因循而不能独创,虽然不会被当时的人们所责怪,也一定不会有流传后世的可能。您家中的各种器物,都是需要而且有用的,但是您所珍爱的,一定不是平平常常的东西。

那些有德有才的人对待文章,难道与此不同吗?现在的年青人做文章,能够以古代圣贤的文章作为楷模,深入探讨研究,努力拣择汲取,即使未必都恰当,但如果出现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一类的文章大家,也一定出自于这些人,圣人的道理,如果不需要用文章阐发就罢了,如果需要用文章阐发,就必然重视写文章的能者。所谓能者不是别的,就是能够独创而不墨守成规的人。自从有文字以来,谁不写文章?然而他的文章留存到现在的,一定是那些能者。因此我常常把这一点告诉给人们。

我对于您,忝居同道而且算是前辈,又经常跟您的父亲来往,既然荣幸地得到您情意意厚的来信,又哪能不进献我的所有作为报答呢?您以为我所谈的道理如何?韩愈具白。

答殷侍御书

某月日,愈顿首:辱赐书,周览累日,竦然增敬,蹙然汗出以惭。愈于进士中,粗为知读经书者;一来应举,事随日生,虽欲加功,竟无其暇。游从之类,相熟相同,不教不学,闷然不见己缺,日失月亡,以至于老:所谓无以自别于常人者。每逢学士真儒,叹息踧踖,愧生于中,颜变于外,不复自比于人。

前者蒙示新注公羊春秋,又闻口授指略,私心喜幸,恨遭逢之晚,愿尽传其学。职事羁缠,未得继请,怠惰因循,不能自强,此宜在摈而不教者。今反谓少知根本,其辞章近古,可令叙所注书;惠出非望,承命反侧,善诱不倦,斯为多方,敢不喻所指?八月益凉,时得休假,傥矜其拘缀不得走请,务道之传而赐辱临,执经座下,获卒所闻,是为大幸!

况近世公羊学几绝,何氏注外,不见他书。圣经贤传,屏而不省,要妙之义,无自而寻;非先生好之乐之,味于众人之所不味,务张而明之,其孰能勤勤绻绻若此之至!固鄙心之所最急者。如遂蒙开释,章分句断,其心晓然,直使序所注,挂名经端,自托不腐,其又奚辞?将惟先生所以命。愈再拜。

【译文】

某月某日,韩愈顿首:承蒙您写信给我,几天来细细地拜读,肃然起敬我心中对您的敬意倍增,皱眉不展我心中惭愧不安而冒出冷汗。我在同时及第的同辈之中,粗略地算作是熟读经书的;一旦来应进士举,事情一天天多起来,虽然想用功,竟然没有闲暇时间。戏从游,彼此熟悉,彼此知识相同,不互相教也不互相学习,浑浑噩噩而看不到自己的缺陷,一天天丧失,一月月亡逸,这样一直到年老:所谓没有区别于一般人的地方。每每碰到饱学之士、真正的儒者,叹息不已,心中极为不安,惭愧顿生,脸上也表露出来,再也不敢同别人攀比了。

先前承蒙您给我看您新作注的《公羊春秋》,又听到您的口传指教,私下里内心欢喜庆幸,恨碰到您的时间太晚了,希望得到您学问的全部真传。因为职务公事缠身,不能够继续向您请教,怠情成性,不能自我发奋图强,这是应该遭到您的摒弃而得不到您的教诲。现在您反而说我略为懂得文章之根本,辞句篇章接近古人,可以让我为您注解的书作序;您给予我的期望太高了,我接此指命之后展转反侧,想到您循循善诱,多方不倦地对我进行指教,我哪里会不明白您的心意呢?11月到了,天气一天天凉起来,经常可以有休暇时间,如果我为职事所羁绊不能去向您请教,希望为了求得道业的传授而委屈您到我这里来,能够当面向您学习,最终有所收获,这是我最大的幸事!

何况近代公羊之学几年失传,除了何休的注疏之外,看不到其他的书。圣人的经文,贤士的传疏,遗失而不明白,奥妙之义,无处查寻;不是先生这样喜欢它,以之为乐,尝试大家所不愿尝试的,力求伸张、阐明它,有谁能够勤勤恳恳地达到这种地步?这本来也是我粗鄙的心中所最忧急的。如果我得到您的开导阐释,划分段落篇章,断开句读,心中明白,仅仅让我为您的注解作序,在经书的前页挂上我的名字,自称可以不朽于世,我又哪里会推辞呢?我会惟先生之命是从。韩愈再拜。

答陈商书

愈白:辱惠书,语高而旨深,三四读尚不能通晓,茫然增愧赧;又不以其浅弊无过人知识,且喻以所守,幸甚!愈敢不吐情实?然自识其不足补吾子所须也。

齐王好竽,有求仕于齐者操瑟而往,立王之门三年不得入,叱曰:“吾瑟鼓之能使鬼神上下,吾鼓瑟合轩辕氏之律吕。”客骂之曰:“王好竽而子鼓瑟,虽工,如王不好何?”是所谓工于瑟而不工于求齐也。今举进士于此世,求禄利行道于此世,而为文必使一世人不好,得无与操瑟立齐门者比欤?文虽工不利于求,求不得则怒且怨,不知君子必尔为不也!故区区之心,每有来访者,皆有意于不肖者也。略不辞让,遂尽言之,惟吾子谅察。愈白。

【译文】

韩愈禀白:承蒙您写信给我,信中辞句高雅,意旨深远,读完三四遍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茫茫然徒增惭愧之心;又不因为我浅陋而没有超过常人的智慧,还把您所信守的告诉给我,实在是荣幸之至!我哪里敢不吐露真情呢?但我知道我不足以对您所需要的有所补充和帮助。

齐王喜欢听人吹竽,有个到齐国去求官的人拿着瑟前往。站在齐王的宫门之外,三年了都没有被召入,他大声地:“我奏瑟可以使鬼神上下起舞,我奏瑟合乎轩辕氏的音律。”门客骂他:“齐王喜欢的是竽、而你奏的是瑟,虽然弹的很好,但齐王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呢?”这就是所说的擅长奏瑟而不擅长于求官之道。现在举用进士,在这个世界上追求功名利禄、推行自己的主张,做文章一定让整个世人都不喜欢,莫非同这个操瑟立于齐王宫门之外的人相类似吗?文章虽然擅长但不利于所求之功名利禄,追求不到就会恼怒而且埋怨,不知道君子之人一定不会这么做!所以我的心中,每每有前来拜访的人,都属意于那些不肖之人。没有稍微的推辞礼让,就全部说出来,希望您体谅详察。韩愈具白。

与孟尚书书

愈白:行官自南回,过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忻悚兼至,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伏惟万福!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丘之祷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册,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徹,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斁,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拒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杨子云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癖之,廓如也。”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锢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年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袵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汉氏已来,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img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唱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傍,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

籍湜辈虽屡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惟增惭惧,死罪死罪!愈再拜。

【译文】

韩愈禀白:我奉命办事从南边回来,路过吉州,接到兄台您二十四日写给我的信,我披读数次,心中喜惧兼至,不知道入秋以来睡眠饮食有什么相同之处,俯伏思惟,祈求您万福!

您来信中说:有人传说韩愈近来信奉佛教,这是传话的人瞎蜕。我在潮州的时候,有个叫大颠的老僧人,非常聪明,懂得道理。在偏远蛮荒的地方没有可以交谈的人,所以把他从山上请到州里,盘桓逗留几十天,他确实能够以理自胜,不为外界事物所烦扰、侵乱。我同他交谈,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大要在心中没有凝滞、阻碍;我认为他很难得,因此同他相交往。

等到了在海上祭神的时候,就替他修建居庐:等到调来袁州的时候,留送衣物给他作为告别,这是人之常情,并不是推崇信仰他的佛法以求得福祉钱财之好处。孔子说过:

“我祈祷很久了。”大凡君子之人立身处事都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圣人贤士的事情都写在书籍之中,可以效法,可以学习;我抬头不有愧于上天,低头不有愧于众人,对内不有愧于心灵,积善还是做恶,遭殃还是得福,自然是各按其类而行:哪里会远离圣人之道,舍弃先王的成法,而去信从夷狄之佛教来祈求福祉财气呢?《诗经》上不是说“恺悌君子,求福不回”吗?《左传》上也:“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假如佛能给人带来祸患,那不是信守正道的君子所害怕的,更何况根本没有这种事情呢!那佛祖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做事像君子呢?还是像小人?如果像君子,一定不会随意加祸给信守正道的人;如果像小人,他的躯体已经死了,他的鬼魂一定不会灵气。天地神祗,排列明白、森严,是不可以欺骗的,又怎么会让他的鬼魂恣意妄为,在人间作威作福呢?进或退都没有根据,却要信奉它,也是湖涂!况且我不信奉佛教而是排斥它,也有道理的。孟子说:现在天下之人不是信奉杨朱学说就是信奉墨家学说。杨朱、墨家学说交相混杂,圣贤的学说不盛明,那么三纲就会沦丧,九法就遭败坏,这与成为禽兽还相差多吵呢?所以:“能说不信奉杨朱、墨家学说的,都是圣人的门徒。”扬雄:“古时候杨朱、墨家学说阻塞圣道,孟子用文章予以打通,更加广阔。”杨朱、墨家学说横行,圣儒正道废止,将近几百年了,到了秦朝,终于废除了先王的成法,焚烧毁掉了圣贤的经籍,用土坑埋杀饱学之士,天下于是大乱。秦朝灭亡之后,汉代兴起将近一百年,还不知道修补、阐明先王的天道;在这之后才解除了不准挟带书籍的律令,搜罗散佚的书籍,招徕学问之士,经籍虽然搜罗了一些,但都已残缺不全,丢失了十分之二三:先前的饱学之士大多年老死去,新近的学问之士见不到完整的经书,不能完全了解先王的事情,各自信守自己所见到的,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众位圣贤的正道因此遭到极大的破坏。后来的学者无从查找追寻,以至于到了现在泯灭无几:这个祸端出自于杨朱、墨家学说肆意流行而没有谁禁止它。孟子虽然贤能圣明,但没有官位,只是口中空谈不能施行他的主张,话虽切近,于事何补?但仰仗着他的话,今天的学者还知道以孔子为宗师,推崇仁义道德,看重王道而鄙薄以武力称霸天下。

大的经书、大的法典都已经消亡了,无法挽救,坏烂散佚不能搜求,所能保存下来的千百册中只有十分之一,孟子能开拓儒家圣道又表现在什么地方呢?但假如没有孟子,那么大家都会穿衣服袒露左胸,说话都讲异族之语:所以我曾推崇过孟子,认为他的功劳不在于大禹之下,就因为这个。汉代以来,众多儒生辛勤修补整理,可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形势危急如同一根发丝牵引千钧重力,绵绵延延,逐渐地消亡。在这种时候,而在人们中间提倡佛释、老庄之学,鼓动天下之人都来信仰,唉,这也是极其不讲仁义啊!释教、老庄学说的危害要超过杨朱、墨家学说,我的贤明赶不上孟子,孟子不能在儒家学说未亡之前挽救它,我又怎么能在它已经败坏之后来保全它呢?唉,我也是不自量力并且已经看到了自身的危险,没有谁来以死相救!虽然这样,假使古人的学说能从我手里大致地流传下去,即使我死了也不会有一丝遗憾!天地鬼神君临在上,在一旁作证,我怎么会因为一次挫折就自我毁掉所信奉的学说道义而去信从邪教呢?

张籍、皇甫湜这些人虽然多次得到我的指点、教导,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不背叛所学?

承蒙兄长您厚爱我而我又不敢苟同您的意见,徒增羞愧与恐惧之心,死罪死罪!韩愈再拜。

答吕毉山人书

愈白:惠书责以不能如信陵执辔者。夫信陵,战国公子,欲以取士声势倾天下而然耳;如仆者,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

以吾子始自山出,有朴茂之美意,恐未砻磨以世事;又自周后文弊,百子为书,各自名家,乱圣人之宗,后生习传,杂而不贯:故设问以观吾子。其已成熟乎,将以为友也;其未成熟乎,将以讲去其非而趋是耳。不如六国公子有市于道者也。方今天下入仕,惟以进士、明经及卿大夫之世耳。其人率皆习熟时俗,工于语言,识形势,善候人主意;故天下靡靡,日入于衰坏。恐不复振起,务欲进足下趋死不顾利害去就之人于朝,以争救之耳;非谓当今公卿间无足下辈文学知识也。不得以信陵比。

然足下衣破衣,系麻鞋,率然叩吾门;吾待足下虽未尽宾主之道,不可谓无意者。足下行天下,得此于人盖寡,乃遂能责不足于我,此真仆所汲汲求者。议虽未中节,其不肯阿曲以事人者灼灼明矣。方将坐足下三浴而三熏之,听仆之所为,少安无躁。愈顿首。

【译文】

韩愈禀白:承蒙您写信给我,责备我不能像信陵君为侯赢执辔那样谦恭地接待您。信陵君是战国时代的公子,他那样做,是想用争取结交贤士的名声和势位使天下人对他倾倒佩服;像我这样的人,自我思量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孔子,我是不该站在学生的行列中的。因为您刚刚从山中出来,怀着诚实厚重的美好愿望,恐怕是没有经过世事的磨炼。而且周代后期礼乐制度遭到破坏,许多人著书立说,各自称为一家,扰乱破坏了圣人之道的宗旨,后代人学习传授圣人的道理,驳杂而不能贯通。所以我提个问题来考察您:如果您的思想学问已经成熟了,将把您作为我的朋友;如果还没有成熟,将以议论去掉您思想中不对的地方使它归于正确。我不像战国时的公子信陵君,把交友之道当作换取声誉地位的手段。

当今天下人做官,只有靠考取进士、明经以及公卿大夫的家世门第而已。那些人无不都熟习现在的风气习惯,擅长辞令,能审时度势,善于伺侯迎合皇上的心思,所以天下普遍是随风倒,风气日益到了衰败的程度,恐怕再不能振作起来。所以我想竭力推荐您这样能舍弃自己的生命、不顾个人利害得失的人到朝廷里,以诤谏来弥补皇上的疏失。而不是说现在的公卿大夫中间没有具有像您这样水平的文章、学问、知识和见识的人。您不能用信陵君来和我相比。

但是,您穿着破旧的衣服,脚穿麻鞋,突然来到我的家里,我招待您即使没有尽到宾主之谊,也不能说我是没有情义的人。您行走世上,从别人那里受到这样的接待恐怕很少,因此您就责备我的不足之处,这真是我求之唯恐不得的。您的意见虽然并不恰当,但您的不肯以逢迎巴结来奉事他人的品格,是非常明显的。不久将请您坐在上座,我三浴三薰来接待您,请您听从我的安排,暂时耐心等待,不要急躁。韩愈顿首。

答渝州李使君书

乖隔年多,不获数附书,慕仰风味,未尝敢忘。使至,连辱两书,告以恩情迫切,不自聊赖。

重序河南事迹本末,文字绸密,典实可寻,而推究之明,万万无一可疑者。钦想所为,益深勤企,岂以愈为粗有知识,可语以心而告之急哉?是比数愈于人而收之,何幸之大也!

愈虽无节概,知感激。若使在形势,亲狎于要路,有言可信之望,虽百悔吝,不敢默默。

今既无由缘进言,言之恐益累高明,是以负所期待,窃窃转语于人,不见成效,此愈之罪也。然不敢去心。

期之无已,以报见待;惟且迟之,勿遽捐罢,幸甚!庄子云:“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者,圣也。”

传曰:“君子俟命。”然无所补益,进其厌饫者,只增愧耳。良务宽大。愈再拜。

【译文】

时运乖舛,与您分隔多年,很久收不到您的来信,但仰慕您的风范神韵,丝毫不敢忘怀于您。

近来信使连至,承蒙您写给我两封信,告诉我您心中急切的涂挚感情和百无聊赖的心境。

信中再次叙说在河南时种种事情的始末,文字密切,事情确实可寻,推理、探究非常清楚,绝对没有一处值得怀疑的地方。

钦想您的所为,更加加深了对我的企盼,难道因为我稍微有点知识学问,就可以把心思告诉给我而且说得这么急切吗?这是把我与那些人同列而以我为知己,我是何等地荣幸啊!

我虽然缺少高节、气概,但还知道感激。假如我处在权力地位,与主管官员亲近要好,有说话可以被信任的声望,哪怕后悔一百次,我也不敢默默无言。

现在既没有缘由可以进言,说了恐怕更加牵累高明之士,因此将所期待的事情偷偷转告给他人,不见有成功之效果,这是我的罪过。

但是我不敢心有懈怠,仍不停地期待,来报答对我的厚望;宁可迟一些,也不要马上就放弃,非常荣幸!

《庄子》:“知道了事情已毫不办法可施而能安然地对待它,像看待命运一样,这是圣人。”

《左传》:“君子等待时机。”如果进献厌饫已久的日常饮食,对于事情无所补益,只会增加心中的愧意罢。

确实、务必要宽心等待。

韩愈再拜。

答元侍御书

九月五日,愈顿首,微之足下:前岁辱书,论甄逢父济识安禄山必反,即诈为喑弃去。禄山反,有名号,又逼致之,济死执不起,卒不污禄山父子事。

又论逢知读书,刻身立行,勤己取足,不干州县,斥其余以救人之急。

足下繇是与之交,欲令逢父子名迹存诸史足下以抗直喜立事,斥,不得立朝,失所不自悔,喜事益坚。

微之乎,子真安而乐之者!谨详足下所论载,校之史法,若济者固当得附书:

今逢又能行身,幸于方州大臣以标白其先人事,载之天下耳目,彻之天子,追爵其父第四品,赫然惊人:逢与其父俱当得书矣。

济逢父子自吾人发。春秋美君子乐道人之善,夫苟能乐道人之善,则天下皆去恶为善,善人得其所,其功实大,足下与济父子俱宜牵联得书。

足下勉逢令终始其躬,而足下年尚强,嗣德有继,将大书特书,屡书不一书而已也。愈既承命,又执笔以俟。愈再拜。

【译文】

九月五日,韩愈顿首:微之足下,前年承蒙您寄信给我,读到甄逢的父亲甄济,觉察出安禄山一定会谋反,便假装成了哑吧而离去。

安禄山谋反以后,因为甄济有名望,又逼他招罗他,他死也不肯前往,终于没有受污于安禄山父子造反之事。

又读到甄逢,他知道阅读书籍,严格要求自己,树立良行,刻苦勤奋,俭朴自足,不干渴州县官府,散斥自己多余的来拯救他人的危急。足下因此同他交往,想让甄逢父子的声名事迹为史官所记存。

足下因为抗颜直言喜欢管事而遭到贬斥,不能够在朝廷做官,但您并不因此而后悔,更加喜欢揽事。

微之啊,您是真的安然而乐于此道!请让我详细地叙述足下所论述、记载的,把它同史法相比较,像甄济这样的人本来应当载于史书;现在甄逢又能躬身行道,为方州大臣所亲信而宣扬他死去的父亲的事迹,传听到天下人的耳朵里,达到天子那儿,追加他的父亲为四品官,赫赫然令人惊讶:甄逢和他的父亲都应当载入史书。

甄济、甄逢父子两人(的记载)从我们这里开始。《春秋》称赞君子乐于称道他的善行,假如能乐于称道他人的善行,那么天下人都会去掉恶行而去做善事,行善之人得到他应该有的,这功劳实在是大,足下与甄济父子都应该一起载入史册。

足下勉励甄逢让他躬行善道,善始善终,而足下年纪正当壮年,继承道德,应该大书特书、多次记载而不是只记载一下而已。

我已经领命,拿着笔等着。

韩愈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