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1 汤封翁

7.1.1 汤封翁

汤敦甫协揆之封翁,尝载货往来南北,虽隐于商贾,而轻财好义,有古侠士风。偶自都门归,止于茌(chí)平逆旅。闻邻房有少妇泣声,询之寓主,则有老翁携女入都,至逆旅而病,病久丧其资斧,将卖女以行,女不忍离,故哭。翁恻然,命寓主唤之来,询其邦族,则亦萧山人,将携女入都,依其亲之为部吏者。问何以卖女,则曰久病负欠,穷途无计,不得已为此耳。翁因解囊予以百金,曰:“若携此去,偿寓主,余作行资,女可勿卖也。”老者惊喜过望,亟呼其女来曰:“蒙汤恩人予我多金,汝从之去,彼此皆乡里,不似是间举目无亲也。”女趋叩拜,视之,二八佳丽也。翁正色曰:“吾此举特不忍汝父女分离,岂欲汝女耶?汝携女至都,当为择佳偶耳。”父女皆叩谢感泣,详询翁之家世而去。

时协揆已补弟子员,应秋试矣。甲寅场前,协揆应试至杭,忽学师传去,密授以关节曰:“监临传主考命也。”协揆置不视曰:“此当误,生与主考,无一日之雅,安得有此?且生亦不愿以关节中。”学师固予之,坚不受。试毕,即归。榜发,竟领解。报者至,邑令亦至,传监临命,促赴宴。不得已,至省,谒座师时,主考为南汇吴宗伯,见即谓之曰:“子文本好,但和相国嘱也。速入都,三元可得。”协揆艴然曰:“生乡曲下士,何由见知相国?且以夤(yín)缘进身,义勿敢。”宗伯默然。及出,监临复召之去,询曰:“尊公于在平道中,曾救一穷途父女否?”曰:“不知也。”抚军曰:“归询尊公当自知,是女入都,复为其父卖入和相邸,宠专房。以尊公大恩告相国,而言子之当秋试也,故相国以嘱主考。场中觅子卷不得;填榜时,至遍拆落卷弥封,又不得;则复寻之中卷,始知已中榜首,此中自有天命。然相国于子,固拳拳也。子宜速入都,勿逆其意。”协揆婉辞而出。归,询封翁,始知其事。然竟不赴礼部试。及己未,始入都,是年中进士,入词馆。

如封翁之高义,其有后也固宜。至和相当国时,炎炎之势,炙手可热,凡士大夫之希荣慕宠者,孰不恃为终南捷径?而协揆以一诸生,独不为之屈,立品之高如此。数十年来,正色立朝,夷险一节,为海内宗仰。夫惟大雅,卓尔不群,协揆之谓矣。即彼一女子,能亟亟于大恩之必报,视世之冠绅而负义者,贤否何如哉?

【译文】协办大学士汤敦甫(汤金钊)的父亲,曾运载货物往来于南北各地,虽然混迹于商贾之中,但轻视财利、崇尚道义,有古代侠士的风范。有一次,他从京城回来,途中寄宿在山东茌平县的一家旅店。听到隔壁房间有少妇哭泣的声音,他询问店主,原来是有个老翁带着女儿进京,来到这家旅店时生病,病得时间一长,花完了路费,打算将女儿卖掉换取路费,女儿不忍离去,因此哭泣。汤翁听后心生怜悯,命店主将老翁唤来,询问老翁的籍贯姓氏,原来老翁也是浙江萧山县人,打算带着女儿进京,去投奔一个担任部吏的亲戚。汤翁问为何要卖女儿,老翁说久病欠债,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不得已才这样做。汤翁于是解囊相助,以一百两银子相赠,说:“你把这些钱拿去,偿还店主,剩下的当作路费,可以不用卖女儿了。”老者惊喜过望,急忙把女儿叫来说:“蒙汤恩人赠给我们这么多钱,你跟随他去,他与我们是同乡,你跟着他不像在这里一样举目无亲。”女子近前叩拜,汤翁一看,这女子是个妙龄女郎。汤翁神色严肃地说:“我帮助你,只是不忍心见到你们父女分离,难道是想要你女儿吗?你带女儿进京后,应当为她选择一个佳偶。”父女二人都叩谢感泣,详细询问了汤翁的家世后离去。

当时汤敦甫先生已经补为生员,参加乡试了。乾隆五十九年(1794)甲寅科考试前,汤敦甫前往杭州参加考试,忽然被学师叫去,学师暗中授予他暗号,说:“监考官让我向你传达主考官的命令。”汤敦甫置之不看,说:“这其中必有误会,我与主考官素无交往,哪能有此事?并且我不愿以买通关节而考中。”学师坚持要给他暗号,汤敦甫坚决不接受。考试结束,汤敦甫就回家了。等到发榜,他竟然高中解元。送喜报的人到来,县令也随后到来,传达监考官的命令,敦促他尽快前去参加鹿鸣宴。不得已,汤敦甫来到省城,拜谒座师时,主考官是南汇县的吴宗伯,吴宗伯见到汤敦甫就对他说:“你的文章本来就很好,只是和相国(和珅)也有所嘱托。你速速进京参加会试,可以连中三元。”汤敦甫生气地说:“我是乡野出身低微的寒士,哪有机会受到相国的赏识?并且以攀附钻营而进身,是违背道义的,我不敢这样做。”吴宗伯默然不语。汤敦甫出来后,监考官又召之前去,询问他说:“令尊在茌平道中,是否曾救过一对穷途的父女呢?”汤敦甫说:“不知道。”巡抚说:“你回家后问问令尊自会知道,当日那个女子进京后,又被其父卖入和相国的府中,受宠被纳为妾室。她把受到令尊帮助的事情告知了相国,并说恩人的儿子今年参加乡试,因此相国特意叮嘱主考官。主考官在考场中寻觅你的试卷,没有找到;填榜时,以致拆遍了所有落榜试卷的封条,还是没有找到;又在考中的试卷中寻找,才知道你已考中解元,这其中自有天命。然而相国对你,仍是一片诚恳眷爱之心。你应当速速进京,不要违逆相国的好意。”汤敦甫婉言谢绝,告辞离开。回到家后,汤敦甫询问父亲,才知道确有其事。但他最终也没有去京城参加会试。等到嘉庆四年(1799)己未,他才入京应试,这年考中进士,进入翰林院。

像汤封翁这样高尚正义的行为,他后继有人也是理所应当的。在和珅当权时,权势煊赫,炙手可热,那些贪求功名利禄的士大夫,谁不想借着这条终南捷径飞黄腾达?然而唯独汤敦甫作为一名普通生员,不屈服于和珅的势力,其品德是这样的高洁。数十年来,汤敦甫在朝中为官庄重严肃,不论处于顺境或是逆境,始终保持节操,受到海内士人的敬仰。高尚雅正,卓尔不群,说的就是汤敦甫这样的人。即使那个女子,能不忘大恩,急欲报答,与那些衣冠楚楚却忘恩负义之辈相比较,贤与不贤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