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6 娘鬼

7.6.6 娘鬼

江都某生,少与邻女有啮臂盟,既而负之。女赍恨以殁。生惧为祟,乃绝意进取。

后生子某,少聪慧,冠即游庠。某科乡试,初九夜三艺已脱稿,忽有人揭其号帘,视之则二八女郎,怒目而视。某自念生平无亏行事,乃正容庄坐,以觇其变。女忽举手批其颊,某愤曰:“余与汝素昧平生,何妄来作祟?”女厉声曰:“某秀才非尔父乎?尔父薄幸背盟,致我饮恨以终。我俟之二十年,不意伊竟绝迹场屋,我无从报复,不得不取偿于尔。”某固微闻父前事,因急起立曰:“然则我娘也。娘要儿死,不敢不死。然肯容儿一言否?”女色稍善,曰:“尔试言之。”某曰:“儿年幼,实不知详细。若早知之,娘,嫡母也,春秋享祀,生辰忌日,皆应致礼。然父半生辛苦,唯儿一人。今既知有娘,敢询柩停何所?场后即迎入先垄,敬立神主。儿苟有寸进,当博封诰以报娘恩。娘若致儿于死,于报怨诚得矣,然于娘并无益处。”女默然良久,曰:“尔言亦大有理,果如是,我又何求?但恐尔亦似乃父,有口无心耳。”某指天自誓,且延之入号,曰:“既为母子,可无避嫌疑。外间冒风露,娘尽入号小憩。”女许之。瞥眼间,已在号内,左右对坐,号舍宽然。某复细询其姓氏里居亲族,及停绋之所。女一一告之,某随书于纸。女离坐欲起,曰:“话既分明,我去矣,慎毋相忘。”某留之曰:“儿有事相求。娘在冥间,知儿今科得中否?”女曰:“此有主者。二场尔于明远楼侧呼我,告以坐号,我当来;坐号太多,我难寻也。”言已出号,忽不见。

某出场,遽以所见函禀其父,请亟为立主于家,俟归而迎柩。禀既发,即焚其稿。及二场,如其言,于明远楼呼之。是晚,女果至,有喜色,盖已见所焚禀稿也。因谓某曰:“尔尚诚实。我昨至冥司求销案,且询尔科名。冥司谓尔应中在三场后;嘉尔能干父蛊,适今科有除名者,将尔补入矣。但冥间不无费,尔当为我筹之。”某曰:“已为携入。”遂举所带冥镪,悉焚之。复留女入号,依依如真母子,鸡鸣而去;三场复至。及揭晓,果中。归而白诸父母,其母固贤淑,促生父子访诸其家,所言皆符。乃迎女柩而归诸先垄。次年,某复中进士,女竟以嫡母受封焉。

【译文】江苏江都县(今扬州市江都区)某书生,少年时与邻居家女儿私定终身,后来又违背了约定。女子含恨而死。书生听闻死讯后,害怕女子的鬼魂来报仇,就断绝了参加科举、求取功名的想法。

后来,某生有了儿子某,某年少聪慧,二十岁就已入学成为生员。有一年,某参加乡试,初九的晚上三篇文章已经完稿,忽然有人掀开号舍的帘子,某看见是个十六岁左右的女郎,正对着他怒目而视。某自念生平没有做过亏心事,于是端正容色、庄严而坐,观察女子的举动。女子忽然抬手打他的耳光,某愤怒地说:“我与你素昧平生,你为何胡乱来作祟?”女子厉声说:“某秀才难道不是你的父亲吗?你的父亲薄情背盟,导致我含恨而死。我等了二十年,没想到他竟不入考场,我无法报复,不得不从你身上取得补偿。”某原本就略微听说过父亲的往事,于是急忙起立说:“那么您就是我娘了。娘要儿死,儿不敢不死。但您肯允许儿说一句话吗?”女子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说:“你说吧。”某说:“儿年纪幼小,实在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我如果早知道,娘是嫡母,遇到春秋祭祀之日和您的生辰忌日,我必定会致礼祭祀。然而我父亲半生辛苦,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今日知道有娘,敢问您的灵柩停放在何处?我考完出场后会立即把您的灵柩迎入祖坟,恭敬地为您竖立牌位。儿如果在仕途上有些微进步,必当博取封诰以报娘恩。娘如果置儿于死地,确实算报了仇,可是这样对娘却没有好处。”女子默想了许久,说:“你说的话非常有道理,果真如此,我还企求什么呢?只怕你也像你的父亲一样,有口无心罢了。”某指天发誓,并将女子请入号舍中,说:“你我既为母子,可以不避嫌疑。娘在外面冒着风露,尽可进入号舍稍歇。”女子同意。转眼之间,女子已经进入号舍,与某左右对坐,号舍宽敞。某详细询问女子的姓氏、里居、亲族,以及停放棺椁之处。女子一一告诉了某,某随即把这些内容记在纸上。女子离坐欲起,说:“话既然说明,我就离去了,你千万不要忘记刚才所说的话。”某挽留女子说:“儿有事相求。娘在阴间,知道儿这次能考中吗?”女子说:“这事自有主管者。第二场考试时,你在明远楼旁边呼我,告诉我你的坐号,我自当前来。坐号太多,我难以寻找。”说罢,走出号房,忽然消失不见。

某考完出场,急忙把自己的所见写信告诉父亲,请父亲尽快在家中为女子竖立牌位,并说等他回去后再迎接灵柩。信件发出后,某立即焚烧了信件的草稿。到第二场考试时,某遵从女子的话,在明远楼呼唤女子。当天夜晚,女子果然前来,面带喜色,大概是她已见到某所焚烧的信稿了。于是女子对某说:“你还算诚实,正巧这次考试有被除名之人,将你补入了。只是阴间也需要花费,你必须为我筹划。”某说:“我已经携带进来了。”便拿出所带的纸钱,全部焚烧。某又挽留女子进入号房久坐,彼此依依不舍,就像真母子一样,女子在鸡鸣时离去。不久,某又参加了第三场考试。等到揭榜时,某果然考中。某回到家中,把事情禀告了父母,其母本就是贤淑之人,催促他们父子二人前往女子家中细访,情况与女子所说的相符。于是,父子二人迎接女子的灵柩,将其归葬在祖坟中。第二年,某又考中进士,女子竟以嫡母的身份受到封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