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18 张明德
华亭户书张明德,奸巧善舞文,夤(yín)缘为漕胥,益肆行无忌。乡民之良懦者,横遭吞噬;与人有睚眦(yázì)怨,辄中以危法。以故皆侧目事之,弗敢抗。
有皂役陈大忠者,性伉直,明德积不平,思有以中伤之。壬寅春,漕事将竣,明德以粮串数百石,嘱大忠赴乡催收。折色时,每石折收洋银五元六角。大忠既行,明德遂白官,增其价至六元三角。及大忠回,如前数收缴。明德遽曰:“是尚缺三百余元,得无汝中饱耶?”大忠艴然曰:“我行时,只五元六角。城中骤增价,我安得知?”与之忿争而散。明德竟以大忠侵蚀告官,官拘大忠,责令赔补。抗不承,遂下狱,坐侵用官银,遣戍河南。
大忠有屋数楹、田十余亩,尽卖之,为安家及行资,已署券矣。明德闻之,往告买主曰:“大忠侵亏国帑,其产应变价偿官,尔等私售犯产,当与同罪。”买主惧,厚赂之而请计焉。明德故为踌躇曰:“价已付乎?”曰:“未也。”曰:“未付,尚可挽。尔速取契及买价来,我为尔呈官。大忠来索价,令其赴库请领,则尔无患矣。”买主从之,尽以价与明德。大忠之遣戍也,已预报家产尽绝,闻之怨愤而已,竟不敢领价。是冬,大忠赴戍,号痛出城,哀动行路。当是时,大忠身负奇冤,千里赴戍,一家星散;自问还乡无日,抱恨终身。而明德徒以大忠礼貌微嫌,既人其罪,复罄其赀;意气骄横,自谓得计,更无有与之为难者矣。
会豫河决口道阻,遣戍者,皆奉文还本县监,俟水退再往。大忠于癸卯二月十二日,复反华亭监。未旬日,而明德难作。先是华邑兑丁费重,民间折色迟缓,漕总先筹款垫给,不足数,则船先发,而留丁以俟。历年遵办无误。是年邑令刘公,新莅任,明德思有以挟制之,预白官:“新漕须俟帮费清,始开。”不信。则日嗾帮丁水手入署哓索,令知其情。怒责明德。明德因服生鸦片,至门房,意谓以觅死图赖。令必将活我,而别筹款以给运丁。船既开,则官项可任意侵蚀矣。司阍者,见其须有生烟,大骇白令。令下明德狱,入狱门,已昏瞀矣。凡服生鸦片者,忌热茶。大忠在狱,闻明德将入,喜极,预备热茶以俟。见明德入,迎谓之曰:“明德,汝亦来此乎?”手捧茶劝之。明德昏乱中,遽饮之,饮竟即扑地死。
死后,其家欲携尸自监墙上出,大忠与同监者不可。曰:“必反我售产资,而予同监者千金乃可。”当明德在时,恃其巧诈,凌铄同类,人咸疾之。大忠之事,人尤不平。及其死也,莫不称快。至是竟无有为解纷者。凡千二百金,尸始得出。盖距大忠之还仅十日。而明德死,死又两月,大忠复赴戍,濒行以己及明德先后获罪下狱始末,属人叙其事而镌之版,遍送四方。报施之巧且速,无逾此者。
天岂专为一陈大忠偿其冤哉?特大忠一事,其险恶尤为显著耳。阴谋积久,自堕网罗;君瓮君矛古今一辙。阴险何益哉!
【译文】华亭县(今上海市松江区)管理民户的书吏,名叫张明德,为人奸诈机巧,善于舞文弄墨。通过攀附和钻营,做了管理漕运的胥吏,得志以后,更加肆无忌惮。乡民之中善良懦弱的,都无端地遭受他的盘剥和欺凌。和人产生一丁点的过节,就用极其危险的手段来中伤陷害。所以他的同僚们,都害怕他,不敢正面和他对抗。
有一位叫陈大忠的衙役,为人刚直,唯独他不肯屈服于张明德。张明德一直对他不满,想着找机会陷害他,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机会。道光壬寅年(1842)春天,漕运的事情即将完毕,明德交给大忠几百石的缴粮收据,叮嘱大忠下乡,折算成现钱进行催收。当时每石粮食折合银洋五元六角,大忠动身以后,明德紧接着向上级申报,提高了折价,到每石粮食折合六元三角。等到大忠回来,按照原来的折价缴纳,明德于是说:“这还缺少三百多元,难道是你中饱私囊了吗?”大忠愤怒地说:“我走的时候只有五元六角,城中突然增加了价格,我怎么知道呢?”和他争论了半天,就散开了。明德后来竟然以贪污官银的罪名控告大忠,上级官员将大忠拘押了起来,责令他赔补所欠的金额。大忠反抗,不承认指控,于是被关进监狱。以侵用官银的罪名,被发配充军到河南。
大忠有几间房子、十多亩田地,全都卖掉作为安家和行路的费用,已经写好契约了。明德听说以后,就去告诉买主,说:“大忠侵占亏空了官银,他的家产应该被变卖以后偿还官府,你竟敢私自购买犯人的财产,应当和他同罪。”买主害怕,贿赂了明德很多钱,请他帮忙想办法。明德故意做出犹豫不决的样子,说:“价款已经付清了吗?”买主说:“还没付。”明德说:“没付的话,还可以挽回。你赶快把契约和价款取来,我替你呈交到官府。大忠如果来要钱,你让他到官库领取,那么你就没事了。”买主听信了他的话,把价款都交给了明德。
大忠在被充军发配之前,已经向官府报告说自己没有任何家产,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只是怨恨和愤怒而已,竟然不敢到官库领取价款。这年冬天,大忠被遣送至发配的地方,让妻子和孩子暂时寄住在岳父母家,大哭着出了城,哀伤之情,连路人见了都很同情。当时,大忠背负着巨大的冤屈,被发配到千里之外,一家人分散。自己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返回家乡,从而造成终生的遗憾。而明德只是因为大忠礼貌上稍微有些嫌隙,就无端地陷害他,扣上罪名,又吞没了他的家产,洋洋自得,骄横跋扈,自认为稳如泰山,没有人敢和他为难。
后来,赶上河南黄河决口,道路被阻,被发配的人都根据上级的命令返回本县关押,等洪水退去再去河南。大忠在道光癸卯年(1843)二月十二日返回华亭,在监牢里关押了不到十天,而张明德的灾祸就临头了。起初,帮办漕粮交兑的兵丁所需的经费繁重,民间易米折银的进度缓慢,漕运总司先行筹款垫付,如果数额还不够,就让漕船先开走,同时留下一些兵丁等待经费缴清,历年来都是这样办理的,没有丝毫延误之处。这一年,县令刘公刚刚到任不久,明德想着找理由要挟他。就提前告诉官员,运送新粮的漕船要等到帮办的经费缴清才能开出,刘公不相信,明德每天唆使帮办漕运的兵丁、水手,到县衙里吵闹索取。县令大怒,严厉斥责了张明德。明德于是吞下了生鸦片,来到门房,意图以寻死的手段来要挟耍赖,心想县令一定会救活他,然后通过别的渠道筹款交给漕运兵丁。待漕船开走以后,那么这部分官银可以任意侵占了。和看门的人说话的时候,看门的人见他的胡须上有生烟膏,大为惊骇,急忙报告县令。县令大怒,立即将张明德关入监牢。还没走到牢门,已经昏迷不能说话。凡是误食了生鸦片的,饮用凉水就可以缓解,忌喝热水,如果喝了热水,就会立刻死掉。大忠在监狱里,听说明德要来了,很高兴,提前准备好热茶来等他。看见明德进来以后,迎上前去说:“明德,你怎么也来这里了?”双手捧茶劝他喝下,明德昏迷之中,一饮而尽,接着就倒地而死。
明德死后,他的妻子和孩子想要把他的尸体从监狱墙上运出来。大忠和同监的人不同意,说:“一定要还给我变卖家产的钱,同时要送给同监的人一千两银子,才可以。”张明德活着的时候,凭着自己奸巧诡诈的手段,欺压凌辱同僚;同僚们都对他很痛恨,大忠的事情更是令人愤愤不平。等到明德一死,大家都拍手称快,到这个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帮他排解的。明德的儿子花费了一千二百两银子,才得以将尸体运出来。距离大忠回来,才十天,明德就死了。死后两月,大忠再次被遣送到发配的地方。临行之前,把自己和明德先后获罪入狱的整个经过,委托人把这件事记录下来并且刻版印刷,分送四方,广为流传,来彰显因果报应的巧妙。
上天又怎么会是专门为一个陈大忠偿还冤债呢?只不过大忠的事情,其阴险诡诈的手段更为显著。阴谋诡计用得多了,难免自投罗网、作茧自缚。正所谓“请君入瓮”“子矛子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古往今来都是一致的。阴谋诡计有什么好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