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1 庐州李氏
李封翁(文安),道光戊戌进士。世以忠厚起家,生平笃于天性,躬行君子也。其先本许姓出嗣;嘉庆间,屡议回宗复姓,未果。故族人向不与许氏议婚;而与李姓不同宗者,世多姻戚,俗例然也。娶李太夫人,其父腾霄公,公正笃实,为乡里推重。太夫人生自寒素,幼失恃,事继妣以孝闻。洎来归封翁,逮事祖父母二十余年。而封翁以少子蒙钟爱,并爱太夫人之贤。祖母晚年卧病床蓐,太夫人井臼之余,昼夜侍养,亲涤厕牏(yú),凡事先意承志。
封翁天性孝友,事诸兄必尽礼,太夫人视兄子女如己出。早年家口即浩繁,上下将满百焉;虽食贫作苦,一家和蔼,乡党交称,内助之力居多。生子六,长为筱泉制府,次为少泉相国,诸弟亦各跻显仕;女二人,皆躬自抚育。当制府兄弟幼时,就傅夜归,封翁篝灯夜课,治家以礼,御下以宽,而盛德所感,内外肃然。
封翁为人廉介而好施与,喜宾客。通籍后,服官刑部提牢。时例各囚每饭一勺,封翁散饭,必期满勺,生熟必亲尝。又自捐米煎粥,以济晚饭。后收到人犯多,狱中瘟疫易作,恳切为文,祷于神,囚病俱起。又预制药材,以济急。夏则捐颁葵扇,每秋各司捐棉衣,于每所更添棉被十二件,以备病犯发汗养病之用。盖其居心最仁厚也。
封翁著《愚荃敝帚二种》,上卷《贯垣纪事》,后人果踵而行之,功德真非浅鲜。所谓好生之德,封翁有焉。
按,封翁予于戊戌闱中相遇,适有同号徽人语余曰:“此吾乡李善人也。”他无所异,但见其善气迎人耳。此届中额甚窄,而封翁售焉。
太夫人经理内政,量入为出,自奉俭约,无锦绮珠翠之饰。而营重闱之丧葬,完儿女之婚嫁,以及亲朋往来、馈遗庆吊,丰啬适宜。封翁在京,谋置庐郡会馆、庐凤二府义地,将捐养以为倡,苦无从措。太夫人质簪珥以助之。其他义举,凡有济于人者,无不为。固由封翁之好义,亦贤内助有以成之也。
军兴以来,封翁奉命办团,誓期灭贼,未竟而殒。而制府兄弟,能读父书,各以科第起家;不十年,致身通显,竟为国家扫除诸寇,洵克承封翁生平之志矣。制府身长而轶丽,在浙颇青眼于余。其长子十二,称神童,浙中有与谈文者,多为所窘。相国余未谋面,闻饶有相度,乐奖人才出于所性。兄弟不待耄耋(mào dié),而同时兼圻(qí)。似此家势优隆,勋名鼎盛,实开国二百年来所仅见也。
忆咸丰八年,庐州再陷,贼氛遍地。太夫人挈眷由京归里,诸子奉板舆,仓卒迁避。间关烽火,屡濒于危,而竟化险为夷。盖太夫人之福泽,有以致之。迨制军伯仲,皆任封圻,太夫人鬓发甫霜,康健如昔,就养各省,人皆羡为盛事。而时以盈满为惧,每诫家人,仍守寒素家风,诚有福有寿之贤母也。现有孙男二十余人,均以书香世其家。
己巳二月初三日,为太夫人七十大庆。余正蒙筱翁制府,委署衢巡,呈以长联,约二百言,上联就各兄弟说,下联就太夫人说,皆纪实也。从此相待益厚。是年冬,奉命大巡。逾年正当入觐,大巡未竣,即擢督两湖。次年七月,为制府五旬大寿,又制送长联,亦二百言,寄到鄂城,制府甚喜。前年太夫人八旬大庆,又寄呈长联,制府回书,道意谆谆。而余以一官需次,又十三年,职守所羁,无由径赴鄂城相见为怅耳。
【译文】李文安先生(晚清重臣李鸿章的父亲),是道光十八年(1838)戊戌科进士。能够继承祖先忠厚的家风,一生都保持纯笃的天性,并身体力行,是一位真正的君子。他的祖先本来姓许,过继给李家为子;嘉庆年间,曾多次商议认祖归宗,改回许姓,没有结果。因此,本家族的人从来不和姓许的联姻;而和姓李的但是不同宗的,联姻的倒是有不少,风俗惯例就是这样的。李先生迎娶了李氏太夫人,她的父亲李腾霄先生(即李鸿章的外祖父),为人公道正派、忠厚诚实,在乡里很受推崇和尊敬。太夫人出身于贫寒低微的家庭,幼年时失去了母亲,对继母很孝顺,远近闻名。等到嫁给李文安先生,有机会事奉祖父、祖母二十多年。而李文安先生作为最小的儿子蒙受父母的钟爱,并且喜爱太夫人的贤惠。祖母晚年卧病在床,太夫人除了操持家务之外,日夜在身边事奉照顾,亲自洗刷便器,凡事都能够想在前面。
李文安先生天性孝顺父母、友爱兄弟,事奉各位兄长礼仪周到备至,太夫人对待兄长们的子女如同自己亲生的。早年家中人口就已经很繁多了,全家上下快满一百口人了;虽然生活贫困、劳作辛苦,但是一家人和睦相处,邻里乡党纷纷交口称赞,这其中妇人们作为贤内助,起了主要的作用。生了六个儿子,长子就是李瀚章,字筱泉,官至两广总督;二子就是李鸿章,字渐甫,号少荃(一作少泉),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几个弟弟(李鹤章、李蕴章、李凤章、李昭庆)也都做到了很显赫的官位。有两个女儿,都是亲自抚养教育。在李瀚章兄弟们小的时候,出外拜师读书,晚上回家,父亲打着灯笼亲自教他们读书,治家注重礼法,对待下人宽厚,因其深厚的德行所感召,家里家外都是一派整齐严肃的气象。
李文安先生为人清廉耿介,而且乐善好施,热情好客。出外做官以后,曾担任刑部司员,督理提牢厅。按照当时的惯例,牢中的每名囚犯,每顿饭盛饭一勺,而李先生每次负责盛饭的时候,一定要尽可能满满一勺,饭做得是生还是熟,一定要亲自尝一尝。又自己捐出米粮来煮粥,作为囚犯的晚餐。后来收到的犯人越来越多,狱中容易发生瘟疫,于是至诚恳切地写了祈祷文,向神灵祷告祈求,囚犯的疾病都好了。又预先制备一些药材,用来救急。夏天捐出自己的钱买扇子发给囚犯,每年秋天号召各司捐献棉衣,自己又在每所牢房添置棉被十二件,准备用来供那些生病的囚犯发汗养病。可见,李文安先生的存心真正是仁爱厚道。
李文安先生所著的《愚荃敝帚二种》,上卷为《贯垣纪事》,后人如果真的能够接续不断地按照书中所说的来做,那真正是功德无量。所谓好生之德(爱惜生命、不嗜杀戮的美德),李文安先生可以说是真正做到了。
按,李文安先生,我在道光十八年(1838)戊戌科的会试考场中曾经遇到过,当时有同一考场的一名安徽考生对我说:“这就是我们家乡的李善人。”其他没有特别的地方,只是见他为人特别和蔼可亲,以和善之气待人。这届考试录取的名额比较少,而李文安先生就在这次考中了。
太夫人主持家中事务,能够衡量收入情况合理支出,自己生活用度俭朴简单,没有什么精美的首饰、华丽的衣服。而经营祖父母、父母的丧葬,完成儿女的婚嫁,以及亲戚朋友之间的往来应酬、礼品馈赠、庆贺吊慰等事情,是丰厚还是节省,程度都很合适。李文安先生在京城的时候,谋划发起建立庐州会馆,以及庐州、凤阳二府的义地(供给贫民埋葬用的公共墓地),准备捐出自己的收入来作为倡导,只是苦于无从筹措。太夫人将自己的首饰质押换钱来支持。其他的各种善行义举,只要是对人有帮助的,无不积极去做。这固然是由于李文安先生急公好义,也多亏了太夫人这位贤内助的支持和成全。
镇压太平天国的军事行动开展以来,李文安老先生奉朝廷之命办理团练,立志一定要剿灭贼寇,事业还没完成就去世了。而李瀚章兄弟,能够继承父亲的遗志,各自通过科举成就了功名,并步入仕途;不到十年,都做到了很显赫的官位,终于为国家扫除贼寇,真可以说是继承并实现了父亲生平的志愿了。李瀚章总督身材魁梧而且长相俊秀,在浙江的时候对我颇为赏识。他的长子李经畲,十二岁被称为神童,浙江省有和他探讨文章的人,往往比不过他。李鸿章中堂,我没有见过面,听说颇有宰相风度,乐于奖拔人才,出自于天性。兄弟二人的年龄相加不超过九十岁,就同时担任了兼管两三个省份的封疆大吏。像这样优厚隆重的富贵权势、兴盛崇高的功勋名位,实在是大清立国二百年以来绝无仅有的。
回想咸丰八年(1858),安徽庐州(今合肥市)再次被太平军攻陷,贼寇气势正盛,遍地战乱。太夫人带着家人从京城回到家乡,儿子们迎养母亲,仓促之间迁移躲避。道路崎岖,战火纷飞,多次濒临危难,而最后都能化险为夷。可以说是太夫人深厚的福泽,带来的善果。等到李瀚章、李鸿章兄弟,都担任了封疆大吏,太夫人头发已经白了,身体还是像往常一样康健,被接到各省的衙门奉养,人们都很羡慕地称赞为美事。而时常因盛极而衰的道理而担忧,心存畏惧,常常告诫家人,仍旧要保持寒苦朴素的家风,真是福寿双全的贤德母亲啊!现在有孙子辈二十多人,都能读书,传承书香门第的家风。
同治己巳年(1869)二月初三日,是太夫人七十岁寿辰。当时我正蒙李瀚章总督委任,代理金衢巡道的职务,赠送了一副贺寿长联,约有二百字,上联从各个兄弟的角度来说,下联从太夫人的角度来说,都是实事求是。从此李总督待我更加优厚。这一年冬天,奉朝廷之命巡阅长江水师,巡阅还未结束,就被任命为湖广总督。第二年七月,是李总督的五十岁大寿,又制送了一副长联,也是二百字左右,寄到武汉,总督非常高兴。前年(光绪五年,1879)是太夫人八十岁大寿,又寄送了一副长联,总督回信,诚恳地表示了谢意。而我因为要候补一个职缺,又是十三年未曾谋面了,因为公务牵绊,没有办法直接到武汉拜访,而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