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7 余晦斋杂论
无锡余晦斋,自幼力田,中年始知向学,以训蒙为活。游庠后,尊甫弃养,即清斋刻苦,淡于进取。谓:“生前未尽菽水之欢,天地间一罪人耳,何营营名利为?且古人言学,必曰存理遏欲。饮食为人生大欲,即以此为遏欲之一端,何不可者?”尝有诗云:“各行志愿各修持,于世多违我自知。一样春花与秋月,持斋何碍太平时?”其命意概可想见。
又尝谓近日训蒙者,皆墨守成例,不以讲解为事。读书二三年,全不与讲一点做人道理,致子弟终身梦梦,习于下流。此直可谓之教书匠耳。按律定罪,堕喑哑地狱。故其为教,虽初学童蒙,必日与讲孝子悌弟,及善恶果报一二条。谓:“师道立,则善人多;今师道不立,宜乎恶人接迹也。”家无儋(dàn)石,喜集刻善书,所刻皆俚俗常言。谓:“我乡里人,只会说家常话。高文典册、性理经义,自有当代名儒,主张大局,我何敢再赘一词?”故其书虽为世俗所传布,而自顾歉然。
尝以能说不能行,虚名失实,适滋内疚为歉。又尝谓《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衰,然后阎王之说作。夫《诗》未尝亡,《诗》而无当于劝惩,则不亡而亡矣。如此论“诗亡”二字,似较直捷。《春秋》褒贬,尚为中等人说法;若下等人,不顾流芳百世,不怕遗臭万年,虽《春秋》亦无如之何也。曾口占四句云:“《春秋》作本为《诗》亡,今日《春秋》道又荒。赖有轮回参笔削,那堪更说没阎王?”
又尝以江苏多溺女之俗,即于所居乡,仿苏文忠公黄鄂救婴之法,量为变通,倡行保婴善会。始以三百六十文为一会,一时乐从者众,先后集捐田二百余亩。凡乡里之贫户生女,力不能留养,准每月给米一斗、钱二百文,以五个月为止。五月后,如万不能养,方为代送婴堂,全其性命。实则五月后,小儿已能嬉笑,非特不忍再溺,亦必不愿送堂矣。其所定《保婴会规条》,刻有成书,曾为前大府檄取数百本,通饬各属,一体照办。一时遵行者甚众。
又尝以乡约劝善,人多厌听;因势利导,莫如演戏。而近日梨园,每习为诲淫诲盗诸剧,伤风败俗,不忍名言。即有忠孝节义等剧,又大都帝王将相、名门大族,比拟太高,以之化导乡愚,药不对证,奚啻隔靴搔痒?遂作劝善新戏数十出,词白浅近,一以王法天理为主。集成一班,教诸梨园子弟,学习试演。一洗诲淫诲盗恶习,虽非阳春白雪,颇为乡里人所乐观。费及数千金,几致不能顾其家,而君晏如也。
又尝因保婴局,劝禁溺女演戏,自题戏台楹联有云:“演几回旧舞新歌,试看善劝恶惩,现世洵多真果报;害一命惊天动地,若使有男无女,收场那得好团圆。”又有一联云:“你娘亦是女,你妻亦属女,胡独你不肯养女;他生也何冤,他死也极冤,只怕他总要伸冤。”尝于演戏时,衣冠登台,讲说溺女果报,大声疾呼,以期感动。有句云:“一日弦歌同振铎,百年风气此回澜。”又云:“老我面皮三寸厚,愿他聋瞶一齐开。”又云:“休嫌海内知音少,从此人间话柄多。”皆不事雕琢,直写胸臆者。
每与人言:“予生平有四大愿:一复小学,一行乡约,一毁淫书,一演新戏。因作自赠联语有云:‘自晋旧头衔,木铎老人村学究;群夸新手段,淫书劈板曲翻腔。’若得四愿圆成,万户侯不愿封也。因计所刻训蒙各种,窃自附于小学之支流。讲约频年,舌敝唇焦,人皆有‘木铎老人’之诮。淫书则已奉大宪奏准,通颁毁禁,亦已躬逢其盛,乐观厥成。新戏一事,实系世道人心大局,担子太重,非区区寒贱穷儒,所能独任。只好仍俟仔肩世道大君子,一肩挑去,永定章程,垂为后世法。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其议论往往如此,语甚近俚,而其心则良苦矣。
【译文】江苏无锡的余治先生,号晦斋(又号莲村),自幼从事农耕,中年后才开始读书向学,后来以教导儿童读书为生。进入县学读书后,父亲撒手离世,从此以后,先生就开始长斋吃素,过着俭朴清苦的生活,看淡了功名利禄,不再追求仕途。他说:“父亲生前我未曾尽到孝养的责任,已经是天地间的一个有罪之人了,再追逐名利做什么?而且古人谈论学问,必定要说存养天理、遏制人欲。饮食是人生在世最大的欲望,就把节制饮食当作是遏制欲望的一个重要方面,其他的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他曾经写过一首诗,说:“各行志愿各修持,于世多违我自知。一样春花与秋月,持斋何碍太平时?”他的立意和志趣从这首诗中大致可以想见。
余先生还曾说,现在教导儿童读书的人,多数都是墨守成规,死记硬背,不重视对书中道理的讲解。读了两三年的书,从来没讲过一点做人的道理,导致学生们一生浑浑噩噩,越来越堕落。这样的人真的可以说只不过是一个“教书匠”罢了。如果按照天曹地府的律法来定罪的话,应该堕入喑哑地狱。所以余先生教育学生,即使是对初次入学的儿童进行启蒙,也必定每天对他们讲解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故事,以及一两则善恶果报的案例。他说:“为师之道能够确立,世上善良的人才会多起来;现在为师之道不能树立,所以也难怪恶劣的人层出不穷。”先生家中没有一石的粮食,喜欢搜集刻印善书,所刻印的书籍大多采用通俗易懂的家常话。他说:“我是乡下人,只会说家常话。高深典籍、性理之学、经文义理等等,自有当代的硕学大儒,开创出了大好的局面,我怎敢再多说一句话呢?”所以先生的书籍虽然在民间流传很广,但是自己总是很惭愧谦逊。
先生认为说到做不到,名不符实,反而会心生内疚,并为此而感到惭愧。还曾说《诗经》消亡之后《春秋》兴起;《春秋》衰落之后,然后阎王鬼神报应的说法兴起。虽然说《诗经》实际上并未消亡,但是如果《诗经》发挥不了劝善惩恶的作用,那么虽然未消亡,也可以说是消亡了。从这个角度来解释“诗亡”(语出《孟子·离娄下》)二字,似乎更加直截了当。《春秋》褒扬善人善行,贬斥恶人恶行,尚且属于为中等根器的人说法;如果是下等根器的人,根本不考虑是否能够流芳百世,也不怕遗臭万年,所以《春秋》对这样的人也毫无办法。他曾经吟诵了四句诗说:“《春秋》作本为《诗》亡,今日《春秋》道又荒。赖有轮回参笔削,那堪更说没阎王?”
余先生又因为江苏一带多有溺女(旧时重男轻女的陋俗,将刚生下的女婴投入水中淹死)的恶劣风俗,就在他自己所居住的乡里,仿照宋代苏轼先生在黄州、鄂州救婴的办法,再酌情加以创新和变通,倡导建立保婴善会。刚开始的时候,出资三百六十文作为成立一家善会的底本,一时之间得到了很多人的响应,先后集资购置了二百多亩田地作为维持善会运行的基金。凡是乡里贫困人家生下女儿,没有能力抚养的,准许每月资助一斗米、二百文钱,以五个月为期限。五个月后,如果确实还是无力抚养,再帮忙把孩子送到育婴堂,保全孩子的性命。实际上,五个月后,小孩子已经能够嬉戏笑闹,家长不但不忍心再溺死,也不愿意再送到育婴堂了。他所制定的《保婴会规条》,已经刻印成书,曾经被前任巡抚大人下发公文索要了几百本,通令各地衙门,一律照此办理。一时之间,各地按照这个办法执行的,有很多。
余先生还认为用枯燥的乡规民约来劝人向善,人们大多不喜欢听;如果能够顺着老百姓的喜好加以引导,没有比演戏效果更好的了。而现在的戏班子,演的往往都是容易引诱人奸盗邪淫的戏剧,伤风败俗,不忍心说出口。即便有一些宣扬忠孝节义的戏剧,又大多都是帝王将相、名门大族的故事,设定的角色离老百姓太远,用来劝化和教导乡里愚夫愚妇,所用的药方不对症,好比是隔靴搔痒,不起作用。于是创作了以劝善为主题的几十种新剧目,语言直白,通俗易懂,一概以王法天理贯穿其中。召集了一个戏班子,亲自教导那些梨园子弟,学习试演。一改过去引诱人奸盗邪淫的陋习,虽然不是阳春白雪的高雅艺术,却是乡里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花费了几千两资金,甚至几乎导致没有办法照顾到家庭,而余先生很淡然,乐此不疲。
又曾有一次在保婴局演出劝禁溺女的戏剧期间,他在戏台上题写了一副对联,是这样说的:“演几回旧舞新歌,试看善劝恶惩,现世洵多真果报;害一命惊天动地,若使有男无女,收场那得好团圆。”还有一副对联是:“你娘亦是女,你妻亦属女,胡独你不肯养女;他生也何冤,他死也极冤,只怕他总要申冤。”还曾经在演戏的时候,亲自穿戴整齐登上戏台,为观众讲说溺女的果报,大声疾呼,至诚恳切地提倡、号召,以使人们受到感化。他有诗句说:“一日弦歌同振铎,百年风气此回澜。”还有:“老我面皮三寸厚,愿他聋瞶一齐开。”还有:“休嫌海内知音少,从此人间话柄多。”这些诗句都是直率地抒发思想感情,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
余先生常常对人说:“我这一生有四种大的愿望:一是复兴小学(古时儿童洒扫、应对、进退之类的仪节或文字训诂、音韵方面的学问);二是倡行乡规民约;三是销毁淫秽书籍;四是演出劝善新戏。于是作了一副对联用以自勉,说:‘自晋旧头衔,木铎老人村学究;群夸新手段,淫书劈板曲翻腔。’如果能够圆满实现这四种心愿,就算是封万户侯也不愿意。因此考虑所刻印的各种教导童蒙的书籍,私下里把它们作为小学的一个分支内容。多年来为百姓讲解乡规民约,费尽口舌,口干舌燥,人们开玩笑给我取了一个‘木铎老人’的绰号。淫秽书籍则已经通过上级官府批准,通令各地进行销毁、查禁,也已经感受到了官府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很高兴能够一起参与把这件事做成功。演唱新剧目这件事情,实在关系到维护世道人心的大局,责任重大,不是区区贫寒卑微的穷书生,所能独自承担的。只好仍然要等待关心世道人心的有实力的贤德君子,勇敢担当起这个重任,制定能够流传久远的章程,作为后世长期遵守的法度。即便让我追随左右、任其差遣,也是心甘情愿的。”他所做的议论往往类似于此,语言虽然很通俗,但是用心实在良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