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26 邹渭清观察述四则

8.2.26 邹渭清观察述四则

据渭清云,此皆家乡近事,的确而可信者。同治壬戌秋,淮军由苏进攻无锡。贼踞县城,未能竟薄城下,去城十里外扎营。其时官军云集,发逆不敢四出打粮。故各镇贸易,颇称辐辏。北乡长安桥一妪,将自织布一疋,赴镇易钱;邻寡媪,亦恳附售布二丈,皆将易薪米以度日者。妪固老悖,给以铜洋而不知。迨持洋购米,而米主则以其伪而不纳。妪反之布肆,布肆主曰:“此非予故物,速将去,毋厮混。”妪进退无主,哀哭于途。适一武弁(biàn)乘骑过,问之,妪曰:“予与寡媪皆恃此洋以生,今若此,何以复寡媪?寡媪不得钱易米,必死;吾不得米,亦死。吾不忍视寡媪之死,行将先死耳。”武弁心悯之,以一洋易去其赝物,曰:“妪无苦也。”妪喜而起拜,问客姓名。弁哂曰:“速持银易米去罢。”竟策马而逸。后数日,与贼战,枪子中其腹,而竟无恙。回营时,解视之,不禁悚然。盖弁常以布兜裹腹,前日所得假洋,因无用,便置之兜中。不料枪子适中洋上,得不入腹。噫!弁以一洋救二命,天即以此洋救此弁,报应之巧,不诚昭然哉!此武弁亲举以告人者。

又云:锡山某副戎,貌甚秀杰,群以大器目之。庚申,发逆陷城,某副戎避居荡口乡。时城逆四出掳掠,各乡皆集团御之。荡口镇之团勇,尤为强悍善战,发逆畏之不敢犯。因是四乡之民妇如市。然须与镇民素相识,及有妥人作保者,方得出入其间。否即近村之民,亦必疑为贼间而毙之。团首某公,颇恣杀戮,其中死非其罪者比比。一日某副戎,带勇出巡,见有乡民四人村外过,即擒之来,以贼谍报团局。某公不加细鞫,遽命斩之。四人极口呼冤,且称有人可保,不之听。某副戎持之急,且迫某公须速杀,勿惑于众口。时惟旁观多人,代为嗟叹而已。后某副戎投营效力,官至副将。因多病,告归,家居十余年,颇得林泉之乐。室惟一妇一幼女,年逾四十,尚无子嗣。己卯夏,其女忽告某副戎曰:“门外有凶人四,将持刀入杀爹娘,告吾甚明。”某副戎以为魅语,批其颊数下,其女仍哭辨不已。明日午刻,某副戎之夫人,忽狂呼心痛死;又明日辰刻,某副戎亦呼心痛死;家惟剩一七龄女子耳。女之所谓四凶人,即昔日误杀之四乡民无疑。杀之权,虽操自团首某公,而擒之来以致死者,实某副戎之力。某副戎,官不甚显,而又绝嗣,冥冥之报应为不爽。不意夫妇同时得狂疾死,又于其女口中历历道出之,则鬼神之欲人信而知戒也。

又曰:丁丑夏,锡山北乡季姓子,年十七,读书城塾。一夕大雷雨中,忽睹火球一团,瞥在书室。众皆眯目,而季子不知所往。塾师急遣人觅之,见其跪于后园中,雨淋漓,衣履尽湿。近曳之,不能起,细视已气绝。顶发蓬松,中有洞一,如豆大,犹缕缕出白浆。左手有刀圭一握,验之鸩也。急报其家,父母踵至。母哭曰:“痴儿真为此耶!予前言戏之耳,尔真为此耶!”泣不已。旁有知其事者,因为众详述之。先是,季子之父有一叔,家颇裕,而抱伯道忧。季父涎其资,百意承顺,叔有意以之为嗣。所有家财,悉付之季父,藉以营运,颇称小康。数年后,待叔情意渐衰。叔觉之,以季父为不可恃,将别图焉。谋于戚某,代觅一姬。季父夫妇,颇有愠色,以叔意所向,莫可如何。未期年,姬竟产一子。季夫妇遂视姬母子如眼中钉。叔又因有子不能不作日后计,遂屡向侄索还所与。季父意犹可,不过胡赖支吾耳。其妇则常恨詈曰:“非此妖妇,老㹀未必如此无情。会当鸩杀此宁馨,看老㹀尚能快意否?”季子习闻之,心以为可行也。遂日向对门药肆中,详品所藏百草。药肆人,谓其欲习神农,因详示之。一日见白信,必欲乞少许,肆中人坚不与。季子曰:“吾家鼠子毁物甚,欲借此毒之耳,给些子何害?”遂与之。不意其竟以此丧命。季妇本怀妊,因痛子情切,归即堕胎,至今尚无嗣。而叔之子,则已头角崭然,真成宁馨儿矣。岂非天道哉?

又曰:义兴某生,躯干雄伟,有英发气,工诗词帖括,时以才子目之。家惟一妻一女,境窭甚。然饮博自放,且待室人甚薄。妻某氏,恭顺承颜,倾其奁以遂所欲,犹御之厉。庚申,避乱居洑(fú)溪,仍逞性所为。家苦无给,甚至鬻婢以供樗蒲(chū pú)戏,妻亦无怨言。值岁荒,生计索然。妻谓之曰:“一室相守,同归于尽耳。不如君渡江谋馆,犹可延生,得资寄归,妾亦可继往,是妾与女均可望生也。”某是之,妻又尽脱簪珥,助之行。临歧嘱曰:“家无升斗储,君审之矣。君去苟得生,幸早来迓,毋任妾作饥死鬼。”某唯唯。既过江,设帐于钟吾某家,境稍裕,竟忘其妻。有便足南下,怂恿其尽室以行,亦不之省。所余馆谷,惟日嗜杯中物,兼呼卢喝雉,消耗之而已,并不以润家中。数月绝音问,妻女竟穷饿死。某又续娶于钟吾,伉俪甚笃,不似前之狠虐矣。甲子秋,试金陵,死妇竟寻某于号舍。某狂号欲绝,赖执友某极力劝解,许为立主礼佛,事始免。又恐碍后妇,旋置不问。死妇复寻至其室,附继妻身,大加责让。继妻自缢死。某亦患膈疾,不食数日而死。当其续娶之时,夫妇年俱壮盛,望嗣颇切,数年不能举一雏。人人谓若敖之馁,是负心郎恶报矣。不意神重其罚,且夫妇双死,以昭厥罪也。可畏哉!

【译文】据邹渭清先生(无锡人,曾任杭嘉湖道等职)说,这些都是家乡最近发生的事情,真实可信。同治壬戌年(1862)秋天,淮军(晚清在曾国藩指示下由李鸿章招募淮勇编练的一支汉人军队)从苏州攻打到无锡县(清代属常州府,今江苏省无锡市)。因为太平天国的军队盘踞在无锡县城,所以没有能够靠近城下,在距城十里之外的地方安营扎寨。当时,官兵云集,太平军不敢出城四处采买粮食。所以各个乡镇的市场贸易,可以称得上是繁华。北乡长安桥有一位老妇人,把自己织的一匹布(古代以四丈为一匹),拿到镇上卖钱;邻居的一位寡妇老太,也请她顺便带上自己所织的二丈布,一同售卖,都是准备卖了钱买些柴米油盐来过日子。老妇本来就年老昏愦,不明事理,布店拿铜洋当成银元给她,自己却不知道。等到拿着钱去买米,卖米的老板因为是她用的是假银元而不收。老太返回布店,布店老板说:“这不是我的东西,快拿走,不要在这里胡闹。”老妇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路上痛哭。正好一名武官骑着马路过此地,询问怎么回事,老妇说:“我和寡妇老太都要依靠这枚银元才能活下去,今天发生这样的事,回去怎么跟寡妇老太交代呢?寡妇老太拿不到钱买米,一定会饿死;我买不到米,也要饿死。我不忍心看着寡妇老太死去,不如自己先一死了之。”武官对她心生怜悯,拿出一枚真的银元换取了老妇的假银元,说:“老太,你不用难过了。”老妇非常高兴,连忙起来向武官礼拜,又询问客人的姓名。武官笑了笑说:“快拿着钱买米去吧。”就打马离开了。几天之后,武官和太平军作战,枪子打中了他的腹部,而竟然安然无恙。回到营中,解开衣服一看,不禁十分后怕。原来,武官常常用一个布兜围在肚子上,前几天从老太那里换来的假银元,因为没什么用,就姑且放在肚兜中。没想到枪子正好打在了假银元上,才没有受伤。哎呀!武官用一块银元挽救了两条人命,上天就用这枚银元拯救了这名武官一命,报应如此巧妙,不是很显然的吗?这件事情是武官亲口来向人讲述的。

又说:锡山(今江苏省无锡市锡山区)的某位副官,相貌堂堂,大家都以为他将来必成大器。咸丰庚申年(1860),太平军攻占无锡,这位副官出城避难,暂时居住在荡口乡。当时,城中的太平军出来四处抢掠,各乡镇都组织群众,召集团练来抵抗。荡口镇的团练乡勇,特别强悍勇猛、能征善战,太平军害怕他们,不敢轻易侵犯。因此,周边乡镇的老百姓纷纷涌入荡口镇,热闹如集市。但是须要和本镇的人有认识的,而且要有妥当的人从中担保,才能自由出入其中。否则,即便是附近村庄的农民,也会被怀疑是太平军的奸细,很可能会被击毙。团练的某位负责人,杀人很随意,其中罪不至死或者被冤杀的人有很多。一天,某副官带领兵勇出门巡视,看见有乡民四人从村外经过,就把他们抓来,把他们当作敌军的间谍汇报到团防局。某负责人,不进行仔细调查,就命令将他们斩首。四个人连声大喊冤枉,而且说有人可以做担保,某负责人不予理会。副官催促得急迫,迫使负责人必须尽快将他们处死,不要被别人的言论所迷惑。当时有不少围观的人,也只能为他们叹息而已。后来,这位副官投入军营效力,被提拔为副将。因为身体多病,辞官退休回乡,家居十多年,享受了一番山水田园的乐趣。家中只有妻子和一个幼小的女儿,过了四十岁,还没有儿子。光绪己卯年(1879),他的女儿忽然对父亲说:“门外有四个凶神恶煞的人,都拿着刀进来要杀爹娘,他们对我说得很清楚。”副官认为女儿说的是鬼话,打了她几个耳光,女儿仍然哭着争辩不已。第二天中午,副官的妻子,忽然大喊大叫“心痛”而死;第二天早晨,副官也呼喊“心痛”而死;家中只剩下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女儿所说的四个凶神恶煞的人,一定就是当初被误杀的四名乡民,来报仇的,这是毫无疑问的。杀人的权力,虽然由团练某负责人掌握,但是把他们抓来,最终导致他们死亡的,实在是由于副官的原因。这位副官,官位并不显赫,而且又断绝了后嗣,冥冥之中的报应确实丝毫不差。没想到夫妻二人同时得了癫狂的病而死,又通过他们的女儿之口把事情说出来,由此可见鬼神想要通过此事来劝化人们相信因果报应,从而引以为戒啊!

又说:光绪丁丑年(1877)夏季,锡山北乡一户季姓人家的儿子,十七岁,在城里的学堂读书。一天晚上,下大雨,电闪雷鸣,忽然看见一团火球,在书房一闪而过。亮得大家都眯上眼睛,而季家的儿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教书先生急忙派人去找,只见他跪在后园中,淋在雨中,衣服鞋子都湿透了。上前用手拉他,起不来,再仔细一看,已经气绝身亡了。顶部的头发散开,中间有一个小洞,像黄豆那么大,还在不断地往外冒白浆。左手还握着一把刀圭(量药的器具,形如刀,尾端尖锐,中间下洼),验了一下,原来有毒。急忙通知他的家人,父母都来了。母亲一看,哭着说:“傻儿子真的这样做吗?我以前说的话是开玩笑的,你真的这样做吗?”痛哭不已。旁边有知道这件事的个中缘由的人,于是对大家讲了一遍。先是,季家儿子的父亲有一位叔叔,家中颇为富裕,却一直没有子嗣。季父贪图叔叔的家产,用尽心思来讨好奉承叔叔,叔叔有意向让他来继承家产。所有的家财,都交给季父来管理和经营,也确实能够保持小康生活水平。几年之后,对待叔叔的情意渐渐消退。叔叔意识到以后,认为季父不是可靠的人,准备想别的办法。和一位亲戚商议,帮他找了一位姬妾。季父夫妻二人,对此表现出怨怒的神色,因为这是叔叔的意思,也没什么办法。不到一年,姬妾竟然生下一个儿子。季父夫妻二人于是把姬妾母子视为眼中钉。叔叔又因为有了儿子,不能不作长远的打算,于是多次向侄子索还以前交给他的财产。季父觉得还可以,不过姑且口头上胡乱应付过去。他妻子则常常仇恨地谩骂说:“如果不是这个妖妇,老畜生也不一定会这样无情。看我哪天不把这个孩子毒死,看老畜生还能不能称心如意?”季家儿子听惯了这话,心里认为这件事可行。于是每天到对门的药店中,详细品尝所藏的各种草药。药店里的人,以为他想学习医药,就详细地教给他。一天,见到白信石(砷的化合物,俗称“砒霜”,有剧毒),一定要索取一些,药店的人坚决不肯给他。季家儿子说:“我家的老鼠经常毁坏东西,想借用一些来毒鼠,给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就给了他一些。没想到竟然因为这个而丧命。季父的妻子本来已经怀孕,因为心疼儿子的死,伤心过度,回家后就流产了,到现在也没有再生子。而叔叔的孩子,已经头角峥嵘了,真成了宁馨儿了。这难道不是天道循环、因果报应吗?

又说:义兴(今江苏宜兴市)的某书生,身材高大魁梧,有英武之气,又精通诗词和科举应试文章,当时人们都认为他是难得的才子。家中只有妻子和一个女儿,生活很贫困。但是他吃喝赌博,放纵自我,而且对待家人非常薄情。妻子某氏,对他恭敬顺承、百依百顺,变卖了嫁妆来供他玩乐,他却依然很粗暴地对待妻子。咸丰庚申年(1860),逃出城避难,寄住在洑溪,仍然由着性子肆意妄为。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卖掉婢女来供他赌博,妻子也没有怨言。当时赶上饥荒之年,实在没办法维持生活了。妻子对他说:“在家里干坐着,只能一家人同归于尽。不如夫君过江谋取一个教书的工作,还能混口饭吃,得到一些薪水寄回来,或者我过去拿,这样的话,我和女儿也都有活路了。”某生同意了,妻子又把所有的首饰变卖,帮助他成行。临走的时候,叮嘱说:“家里没有一丁点的储蓄,夫君是知道的。夫君去后一旦有了安身之处,希望尽早来迎接我们,不要让我们母女做了饿死鬼。”某生满口答应。过江之后,在钟吾(今江苏省新沂市)的一户人家开馆授徒,情况稍微有所改善,竟然将妻女忘在脑后。有一个送信的人正好要到南方去,劝说他顺便把全家人接过来,也听不进去。教书所得的薪水,只是每天拿来喝酒、赌博,消耗掉了,并不寄回家中改善生活。几个月和家里不通音讯,妻子和女儿最后竟然穷饿而死。某生又在钟吾续娶了一房妻子,夫妻恩爱和睦,不像从前那样凶狠暴虐了。同治甲子年(1864)秋天,到南京参加乡试,死去的妻子竟然在考场中找到了他。某生癫狂欲绝,大喊大叫,多亏好朋友在一旁极力劝解,并答应为她设立神主牌位、礼佛超度,事情才平静下来。又恐怕影响到续娶的妻子,很快就把事情抛诸脑后,不闻不问。亡妻又找到了他住的地方,附在后妻的身上,对他大声责备呵斥。后妻自缢而死。某生也患上了膈食病(中医指有胸腹胀痛、下咽困难、吐酸水等症状的疾病),几天都吃不下东西而死。当他续娶的时候,夫妇二人都是壮年,想要儿子的心情很迫切,几年都没有动静。人们都说他活活被饿死,又没有后代,是忘恩负义的恶报。没想到鬼神严厉地惩罚他,而且夫妇双双而死,来彰显其罪孽。真是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