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28 余徐二公轶事
许叔平曰:徽州黟(yī)县余公梦岩,名毓祥,微时授徒,馆谷甚菲。岁初无赀祀先,夫妇枵腹,愁对太息。公身仅着一敝缊袍、一旧羊皮短榆,鸡鸣而起,拟趁早墟,贳短榆,可得三千钱,市牲酒薪米之属,聊以卒岁。独行五里许,路经一岭,隐约见树林中有人影,叱之不答。固疑是鬼,迫而视之,则一男子,投缳树杪也,大骇。急解缳放卧地上,移时顿苏。诘其自经之由,其人忸怩泣对,曰:“小人负佃租若干,主人迫索,倘不急偿,便撺取妻相抵。妻去,儿在襁褓,失乳必死。小人既不忍妻之生离,又不忍儿之短折。左右思维,不如先填沟壑为得也。”问租值须钱几何,曰:“三千足矣。”公乃以短榆付之,曰:“速将去,贳钱偿主人。”其人崩角在地,叩问姓名。公麾令速去,“勿多言,吾不责尔偿,问姓名何为者?”其人叩头起,携短榆而去。
公日晡归家。夫人问:“衣已贳乎?”曰:“否,否。吾不自慎,为人窃取去矣。”夫人亦无怨词,反以笑言相慰。时夫妇年俱逾五十,尚无子。未几,夫人竟有娠,生辛伯司马兆元。是年,为嘉庆丙子科,公领乡荐。丁丑,联捷成进士,观政礼部,擢郎中,在官有政声。生平不苟取予,不轻然诺,乡人以贤者称之。
后投缳男子,贸易小阜,欲报曩德,苦不知姓名,遍访乡党。悬揣非公不能,姑备仪诣谢。公峻拒之曰:“若误矣,我无是也。”公年登大耋,告归林下。易箦时,辛伯叩问是事,曰:“此盛德事,吾何能为?大抵乡人以我平日迂方,或拟议及之耳。”予与辛伯交最昵,问之果然。
嗟乎!观余公已事,叹造物试验贤者,可谓至巧至酷。彼索逋者,必须钱三千。若暗中计短榆之值,恰以相抵,少一钱不可,多一钱亦不可。在凡人处此,岂能一钱不留?竟如公慨然持赠,空拳而归,直行所无事乎?而夫人闻之,绝无怨言,反以笑语相慰,亦可谓难矣。世谓行阴德事,不使人知,余公有焉。
后吾友汉军徐公可司马同善,言其尊人铁笙观察,为孝廉时,岁暮存馆金三十两。归家途中,值索逋鬻妻事,价恰符馆金之数,亦慨以相赠。徐公平生乐善不倦,笔难尽述。以此与余公相似,故连类书之。
徐公讳荣,丙申进士,由县令起家,洊晋福建汀漳龙道。抑予闻之,我朝黟县进士,自余公始;广东驻防汉军举人,自嘉庆丙子科徐公始。余公五十后,始得子,且多孙焉,考终,祀乡贤、名宦等祠。
徐公居官善政,不可枚举,其最著者,守绍兴时,创修壖堤,活数十百万生灵,万世利赖。公尝曰:“吾所在有功德于民,子孙必昌。”信然!公督兵新安,殉难黟县之渔亭,赐䘏甚厚,凡建专祠尸祝者数十处。今长子伯安虑善,权浙江金华府知府;次公可同善,即选通判,加同知衔;次春漪传善,现官四川会理州知州。孙十人,皆能以诗书世其家。
按,余公未及见,徐公则余任绍兴,正与交手,诚循吏也。
【译文】许叔平(名奉恩)先生说:安徽黟县的余毓祥先生,字梦岩,贫贱的时候开馆授徒,所得的薪水很微薄。岁末年初,没有钱祭祀祖先,夫妻二人饿着肚子,面对面发愁叹息。余先生身上只穿着一件破棉袄和一件旧的羊皮短袍,天不亮就起床了,准备趁着早市,将羊皮短袍抵押,可以换得三千文钱,买一些酒肉柴米之类,凑合过个年。独自一人走了五里多路,路过一座山岭,隐隐约约看见树林中有人影,对他喊话也不答应。就怀疑是鬼,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名男子,将绳子套在树枝上自缢,大为惊骇。急忙解开绳子把那人放在地上,过了一会苏醒过来。问他是什么原因要自寻短见,那人扭扭捏捏地哭着回答说:“小人我欠了人家田租若干钱,主人索要得很急迫,如果不尽快偿还,便要撺掇着拿我的妻子抵债。如果妻子离开了,儿子还在襁褓中,没有奶吃就要死掉。小人我既不忍心和妻子生生分离,又不忍心儿子短命夭折。左思右想,不如先自己了断为好。”问他田租需要多少钱,回答说:“三千文钱就足够了。”余先生就把羊皮短袍送给了他,说:“快拿去,抵押了换一些钱偿还给主人。”那人连忙跪在地上磕头表示感谢,并询问余先生的姓名。余先生挥手让他快走,“不要多说了,我不要求你偿还,问我姓名干什么?”那人又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拿着羊皮短袍离开了。
余先生傍晚时分回到家。夫人问他:“衣服已经抵押掉了吗?”说:“没有,没有。我自己不当心,被人偷去了。”夫人也没有怨言,反而笑着说了安慰他的话。当时夫妻二人都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不久后,夫人竟然有了身孕,生下一个儿子名叫余兆元(字辛伯),官至同知。这一年,是嘉庆二十一年(1816)丙子科乡试,余毓祥先生考中举人。丁丑年(1817),紧接着考中进士,分派到礼部实习,后来擢升为礼部郎中,为官政声卓著。生平对待钱财方面严肃认真,不贪图非分之财,处事谨慎,诚实守信,不轻易向人许诺,但是答应别人的事情必定办到,乡里人都称赞他为贤人。
后来,那名上吊的男子,做生意小有成就,赚了些钱,想要报答昔日的恩德,苦于不知道恩人姓名,在乡里到处打听。大家都猜测除了余先生,没有人能做到这样的事,姑且准备好礼品前去拜谢。余先生严词拒绝,说:“你搞错了,不是我。”余先生后来活到八十岁以上的高寿,告老还乡,归隐田园。临终前,儿子余兆元向父亲问起这件事,父亲说:“这是有崇高道德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我哪里做得到呢?大概是乡里人认为我平时迂腐固执,偶然提起我吧。”我和余兆元关系很亲密,向他询问,果然有这回事。
哎呀!我们看余毓祥先生的事迹,不禁感叹造物主试探和考验贤德之人,可以说是极为巧妙,又极为严酷。那个索债的人,一定要三千文钱。如果私下里估计羊皮短袍的价值,恰好可以帮他还债,少一文钱不可以,多一文钱也不可以。在普通人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可能自己一文钱也不留下?能够像余先生这样慷慨相赠,空手而回,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吗?而且夫人听说了之后,也没有任何怨言,反而笑着说了安慰的话,也可以说是难能可贵了。世人所说的做积阴德的事情,不让别人知道,余先生就是这样的。
后来,我的朋友徐同善,字公可,是汉军正黄旗人,官至同知,讲述说他的父亲徐铁笙道台大人,在还是一名秀才的时候,有一年的年底,积攒了教书所得的薪水三十两银子。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因为被索债而准备卖妻还债的事情,钱数也恰好符合身上所带的薪金的数额,也是慷慨解囊全数相赠。徐老先生一生乐善好施,孜孜不倦,用笔墨难以尽述。因为与余毓祥先生的事迹有些类似,所以一并记录在这里。
徐老先生,名叫徐荣,是道光十六年(1836)丙申科进士,仕途从县令起步,逐步擢升至福建省汀漳龙道。我还听说,我朝(清朝)安徽黟县考中进士的,是从余毓祥先生开始的;在广东驻防的汉军八旗,考中举人的,是从嘉庆二十一年(1816)丙子科徐荣先生开始的。余毓祥先生五十岁后,才生了儿子,而且有很多孙子,寿终正寝,去世后入祀乡贤祠、名宦祠等。
徐荣先生做官,造福百姓的善政,不胜枚举;其中最著名的,是在绍兴担任知府的时候,修建堤坝,保护河边的农田,救活了数以百万计的生命,造福千秋万代的子孙。徐先生曾说:“我所到之处对老百姓有功德,子孙一定昌盛。”这话是真实不虚的!徐先生驻防新安(徽州古称),防御太平军的侵扰,在黟县的渔亭牺牲,朝廷赐予优厚的抚恤,在几十个地方建立专门的祠堂来纪念。现在,徐荣先生的长子徐虑善,字伯安,代理浙江金华府知府;次子徐同善,字公可,即将被选任为通判,加同知的职衔;三子徐传善,字春漪,现在担任四川会理州知州。孙子十人,都能够以诗书传承家道。
按,余毓祥先生我没有来得及见到,徐荣先生则我在绍兴做官的时候,正好与他打过交道,确实是清廉正直、奉公守法的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