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22 送别
姚芙溪曰:送别登程,应酬苦事也。江文通云:“黯然魂销者,惟别而已矣。”然此犹不过朋友暂尔分暌,虽天各一方,未必遂无相见之日,已觉依依莫释,难乎为情。不幸遭逢祸患,一旦生死离别,或后会难期,或竟成永诀,彼此神情,含悲强语,尤令人神魂飞越,无限伤心,一时真难自解也。
昔在都门,送人遣戍者一,送人伏法者一。至今思之,犹觉凄惋。嘉庆己巳,友人良乡令以六百里急递失误时刻,谪戍新疆,走送登程。后逢释回,犹获重晤。
若友人宝坻令,以侵账罪拟大辟,送至柴市,则甚为惨伤矣。宝坻令者,楚人也。以旱灾领库款五万散赈,实用三万,余尽入己,为京兆尹弹劾。审实弃市日,亲友走送。予等先候于市口,遥见其下车,随子侄家丁数人。徐步从容大声曰:“尔等归禀太夫人,生我不肖子,致有今日。上负太夫人一番鞠育之恩,老年遭此悲惨。予罪擢发难数,悔恨无及。千万不必悲伤,善为排解,譬如未生此等孽子;谅亦命中注定,应受此祸也。”大有潘岳临刑,对母所言景象。言次已至市口。予等环揖,皆不忍仰观。观者如堵。予不自持,退入丛人后。俄闻炮一声,刀声飒然,则随来数人,哭声大作矣。用费三百金,首不坠地,以线缝之,纳入棺。予此时,但觉两股战栗酥软。仆人扶掖登车而回,昏卧一昼夜。此等送别,亦一之已甚也。
令之祖父,皆河员,家业颇厚。宝坻缺亦优,在任三年,宦囊甚丰,两子皆援例。乃犹贪黩无厌,任所原籍,均归籍没。丧生而败名,家破而亲辱。甚矣,贪之为害也!
【译文】姚芙溪说:为人送行,是一件应酬苦事。江文通(江淹,字文通,南朝政治家、文学家)说:“最使人心神沮丧、失魂落魄的,莫过于别离了。”然而江文通所说的仍不过是朋友之间的暂时分别,虽然天各一方,以后未必没有相见之日,(即使如此)已经觉得依依不舍、情不能忍了。如果不幸遭逢祸患,一旦生死离别,或后会难期,或竟成永诀,双方神情满含悲伤,勉强说些宽慰之话,更是让人神魂飞越,无限伤心,一时之间真是难以释然。
从前,我在京城,送别过一个遣戍之人,送别过一个伏法之人。至今想起来,仍觉得哀伤。嘉庆己巳年(1809),我的朋友良乡县县令,因为六百里急递失误时刻(未能按时送达),发配新疆,我步行送其上路。后来,他遇到朝廷大赦返回,我们仍获重逢。
像我的友人宝坻县县令,因为侵账之罪被判处死刑,我送其前往柴市口刑场,就更是非常悲伤了。宝坻县县令,是湖北人。他因旱灾领取五万两库款散发赈济灾民,实际只用了三万,其余的全部入了他的私囊,他被京兆尹弹劾。审实受刑之日,亲友步行为其送别。我们先在柴市口等候,远远地看见他走下囚车,身后跟随着几名子侄、家丁。他缓步从容,大声说:“你们回去禀告太夫人,说我是个不肖子,以致有今日之事。我上负太夫人的一番养育之恩,让她老年遭受丧子之痛。我的罪过擢发难数,悔恨也来不及了。让她千万不必悲伤,好好地抚慰排解她的情绪,就像从没生过我这个孽子一样。想来这也是命中注定,我应当受此灾祸。”大有潘岳临刑时,对母亲所言的景象。说罢,他已来到柴市口。我们环绕作揖,都不忍仰观。当时观刑者围得如墙一般。我忍受不住悲伤,退到人群后。很快,我听见一声炮响,刀声飒然,这时随来的数人,已经哭成一片了。当时他的家人送给刽子手三百金,使其首不坠地,然后用线缝合,放入棺材。此时,我只觉得两腿战栗酥软。仆人扶掖着我登车而回,我昏卧了一昼夜。这样的悲惨送别之事,平生有一次就已经难以承受了。
县令的祖父,都是河道官员,家业颇为富厚。宝坻县令的职位待遇也很优厚,在任三年,积蓄颇丰,两个儿子也都捐了官。却仍然贪得无厌,以至于任职之地和家乡的家产,都被抄没。失去生命、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亲人受辱。贪心的危害真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