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21　施观察

故湖南衡永道施观察（道生）之父，施公，以乡魁令奉天承德县。县旱荒，夏无麦，秋无禾，饥馑流离，十空而九。是岁国有大庆，枋国者，不欲以一隅偏灾，上劳睿虑。留都卿尹，咸顺厥旨。公请赈之禀，三申三驳。且引甘肃冒赈案，为危词以怵公。公愤极，尽发常平仓谷，以赈饿者。或尼之，公笑曰：“余擅动仓谷，不过籍没监追；限满无偿，亦罪止一身耳。余为一邑之主，岂惜一身救万民哉！”发竟，遂以擅动仓谷自劾。上官飞章题参，竟以侵蚀拟大辟，瘐死留都狱中。人知其死，而不知其为神也。

时公夫人已先没，观察尚幼，同僚无过问者，流落辽沈，转徙入都。年十五六，为酒家佣以自给。一日，有数客饮于酒家。观察聆其音，为承德人，亦效其语，与相问答，客惊曰：“子岂吾乡人耶？”曰：“非也。吾家江左，特生长君土耳。”“然则子何姓？”曰：“姓施。”客皆起立曰：“有官吾邑父母者，子何称。”观察泫然而涕，哽咽不能作声。客遂不复问，曰：“今日二鼓，收店后，可访我于某胡同，幸无失约。”观察许诺。至晚往，出店门即有衣冠而候于途者曰：“君承德之施公子耶？”曰：“然。”遂扶掖登车，及某胡同，则候问者络绎于道。甫下车，复有衣冠十余辈，扶之升堂，簇拥客正坐，罗拜而致词曰：“某等求公子有年矣。使公子流落至此，皆某等之罪。幸先公有灵，俾某等入都相访，今果得相见，岂非天耶！”

当是时，观察年幼，又沦落日久，瞠然不能置一词。客具为观察言：“公发粟赈饥，甘以一身罹罪辟，而存活者数万人。某等皆当日食粟之灾黎也，频年岁稔，思报大德。知公已殁，闻公子流转辽沈间，分遣数十人，遍访无迹。昨城隍庙住持梦公莅任，且示以公子所在，故某等得来都相访。”遂为之易新衣，开正寝以舍之。次日，置酒更番进见。有官道长者，是日亦至，对众曰：“某全家八口，绝无恒产，昨遇奇荒，非先公不能生。家君见背时，执某手而言曰：‘施公以救万姓故撄奇祸，一家星散。尔幸忝科名，所不能报施公者，非吾子也。’某受命久矣，朝夕系怀。今幸睹公子仪状俊伟，必能致身通显，继先公未竟之志。请君等奉以归，异日公子功名事，某请独任之。”众遂奉以归承德。

先是，公没后，家人殡殓，弃棺丛祠中。至是，承德人，亦为择地安葬；又为公建专祠，置祭产。观察至之日，适祠宇落成，众咸奇之。遂奉公子居祠内，衣食用度，一皆取之公中。复为延名师训迪之。然观察幼即罹难，时过后学，无复神悟，不利于举业。道长闻之，招之入都，俾入方略馆充供事。又为之论婚世族，并为延誉公卿间，竟以道长力得官。旋从军南楚，奋发自厉，不数年至太守，荐升观察，乞归。今为承德人矣。

【译文】已故的湖南衡永道施观察（名道生）的父亲，施公，作为解元出任奉天承德县县令。县里发生旱灾，夏秋颗粒无收，饥民流离失所，十室九空。这年国家有大的庆典，执掌国政者，不愿因一个偏远地方的旱灾，惹皇上忧虑烦劳。朝中的大官，都顺从执政者的意思而不禀报皇上。施公上疏请求朝廷赈济，申请了三次，三次都被驳回，执政者还引用甘肃冒领赈济一案，以骇人之语恐吓施公。施公愤怒之极，将常平仓（古代为调节米价而设置的一种仓廪）里的粮食，全部拿出来赈济饥民。有人劝施公不要这样做，施公笑着说：“我擅自开仓放粮，不过被抄没家产、收监追缴；到了期限，无力偿还，也只是我一人受到惩罚。我作为一县之主，岂能为了爱惜自己一人的性命而不救成千上万的百姓呢？”开仓放粮完毕后，于是施公上疏，以擅动仓谷罪，自请处分。上官也紧急上奏参劾他，施公竟然因侵蚀仓谷之罪被判处死刑，病死在盛京（今沈阳市）的监狱中。人们虽然知道施公已死，却不知他死后已经成为神灵。

当时施公的夫人早已去世，施观察还年幼，同僚无人过问此事，施观察流落辽沈，辗转来到京城。当时施观察十五六岁，在一家酒店里佣工谋生。一天，有几个客人在酒店中饮酒。施观察听这几个人的口音是承德县人，便也学着用承德口音，与客人问答。其中一个客人惊讶地说：“您难道是承德人吗？”施观察说：“不是。我家在江东，只是生长在承德罢了。”客人问：“既然这样您姓什么呢？”施观察说：“姓施。”客人们全都起立说：“在承德任县令的施公，您怎么称呼他呢？”施观察泫然流泪，哽咽不能作声。客人便不再追问，说：“今天二更，酒店关门后，您可以去某胡同找我，希望您不要失约。”施观察答应。到了晚上，施观察前往某胡同，刚出店门就有几个衣冠整齐的人等候在路边说：“您是承德县施公的儿子吗？”施观察说：“是。”那几个人便将施观察扶上车。等到了某胡同，施观察看见前来问候者排满道路。施观察刚一下车，又有十几个衣冠整齐的人上来扶着他进入厅堂，众人簇拥着他坐在正位，环绕作揖，并致词说：“我们寻找公子已经多年了。使公子流落至此，都是我们的罪过。幸亏施公，让我们进京寻访，今天果真就见到您了，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当时施观察年纪幼小，又沦落日久，目瞪口呆地不知说什么好。客人详细地告诉施观察说：“施公开仓放粮、赈济饥民，甘愿以一身承担死罪，却救活了数万百姓。我们都是当日接受赈济的灾民。后来连年丰收，我们想报答施公的大德，知道施公已死，又听说公子流落于辽沈一带，我们分派数十人，四处寻找，也没有找到您的踪迹。昨夜城隍庙住持梦见施公到任，施公将公子的所在告诉了住持，因此我们前来京城寻访。”说完，为施观察更换新衣，并打开正屋的门让施观察住在里面。第二天，众人备下酒席，轮番进见。有个担任道台的官员，这天也来到了，对众人说：“我全家八口，没有任何固定的财产，那年大饥荒，如果不是施公，我们全家都无法存活。我父亲临死时，握着我的手说：‘施公为了救济百姓才遭遇不测之祸，以致全家流散。你侥幸取得了功名，如果不能报答施公，就不是我的儿子。’我受父亲的嘱托已经很久了，朝夕挂怀。今天有幸见到公子状貌俊伟，公子日后必能官位显赫，继承施公未完成的志业。请你们护送公子返回承德，将来公子的功名之事，我请求一力承担。”于是众人护送着施观察返回了承德。

在此之前，施公死后，家人殡殓，将施公的灵柩搁置在一座废弃的祠庙中。至此，承德百姓为施公择地安葬，又为施公建立专祠，置办祭产。施观察回到承德的那天，正值祠庙建成，众人都为之惊异。众人于是让施观察居住在祠内，衣食用度，全部由众人提供，又延请名师，教施观察读书。但由于施观察幼年就已遭难，错过了学习的最佳时机，学习起步较晚，一时之间不能领悟老师的教学，不利于参加科举考试。那个道台听说此事，将施观察招入京城，让其进入方略馆充当供事（清代京吏在衙门内各房科管理事务的，都称供事），又为其与世家大族议婚，并为其在公卿之间播扬声誉，最终施观察因为那个道台的帮助得到一个官职。不久，施观察跟随军队到了湖南，奋发自厉，没过几年就已官至知府，又被举荐升任道台，后来请求辞官回乡。如今，施观察已经是承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