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7 十金易命

7.3.7 十金易命

某宦,少时贫甚,常累日不举火。里有日者,推算精确,谓本年白露前,当死于非命。某宦深忧之。试期将届,同学数人,邀与偕行。某以日者言,不欲往,辞以无资。有王生者,富而尚义,与某宦素相得,力挽之行,且曰:“彼日者言,何足信?若忧空匮,弟请任之。”因手持十金以赠,曰:“以此作安家用,行李之资,予取予求,无患焉。”某宦感之,遂偕行至金陵。

闻承恩寺有相士,谈休咎多奇中。某宦与同寓六人并往,相士遍视六人,或廪或附,或具庆,或永感,历历不爽。中惟一人,本科可得副车;余并言不中。至某宦,则先问家何邑,距此几程,复屈指曰:“速行尚可及。”异而询之,乃曰:“子貌枯而神浮,天庭晦纹已见,法当后五日,死于非命,宜急归。”王生及众皆骇曰:“先生试再详审之,或有解星否?”相士曰:“生死大数,非大阴德不能回天。倘六日后,此君尚在人世,某不复谈相。”众默然归寓。

某宦谓王生曰:“蒙兄力挽,死固非我所惧。然死于此,诸君受累不浅,不如急返,冀得毙于牖下。”同寓皆以为然。王生悯之,为具舟楫,复遗之十金,曰:“留此以备缓急。”某宦知其意,笑谢曰:“此君助我殓费,不敢辞。死而有知,当乞冥司,俾君高捷,以答厚贶。”遂别众登舟。江行十余里,风急不得进,维舟株守,瞬息四日,风益猛。默念期将届,而舟不得发,身毙之言验矣。

是时一心待死,万虑皆空,因上岸闲眺,信步独行,迤逦里余,忽见一中年孕妇,携三稚子,左抱右挈,且行且泣,若不胜悲。交臂而过,去已数武。某宦忽念江岸旷寂,四无居人,妇将何往。急追询之,勿应。尾之行,且曰:“果有急难,幸一告我。”妇曰:“吾夫屠者,性暴戾,恒受鞭挞。日必出外,有两豚,谓我曰:‘得价十金乃售。’旋有人来购,果得十金,计二锭,至银肆估之,不讹。及归,其人忽嫌价昂,索银去。俄顷复来,仍请以前银易豚。视其银,无少异,遂以豚予之,而不知是铜也。复向银肆估之,则皆曰铜。念遭此骗局,归必受鞭挞死。均死也,不如死于水。三子皆吾所生,将携之同死,勿令受恶夫狼籍。”

某宦闻而恻然,审视其金,实难辨。时王生所赠金,亦系二锭。自念将死,需金何为,因以己金潜易之。而谓妇曰:“金未必伪,彼银肆或欺汝女流耳。若与我同往,必不敢复言铜。”遂复同至银肆,出金视之,不讹;历数家,皆曰银。妇大喜曰:“幸遇先生,不然几误。”致谢而去。

某宦亦行,返舟。时已暝色苍茫,行未里余,不得路。踯躅间,忽见有屋数楹,颓扉败壁,知为枯庙。不得已,栖庑下以待旦。默思旷野无人,倘遇狐鬼来攫,得无即我死所乎。无可如何,旋即睡去。朦胧间,闻呵导声,出视,见殿上炳耀光明,两傍侍从森立。中有王者,据案坐,隐约辨为关帝。忽闻帝君言:“今日江津有一救五命者,宜察其人,予之福报。”即有紫衣吏,持一牍启曰:“顷已据土神申报,系某邑士子某。”帝君命检禄籍,复有绣衣吏持册上,曰:“某禄命俱绝,应今夜子时,于本庙为墙倒压毙。”帝君曰:“似此何以劝善?是宜改注禄籍。昨准桂宫知会,本科江南解元,以淫污室女除名,其即以某补之。”复有人言:“某金系王生所赠,轻财尚义,使某得成善果,王生亦宜见录。”帝曰:“善。”命检籍,王生当中下科五十三名。绣衣吏前谓曰:“本科五十三名某生,以口过应罚停一科,尚未定人,请即以王生易之。”帝君曰:“可。”正倾听间,忽耳畔疾呼曰:“出,出。”大惊而醒。身仍蹲踞厅下,四顾黑暗,一无所睹,但闻墙上泥簌簌坠地。惊而起,甫趋出,墙遽倒,正压所坐处。及明瞻仰,果关庙,肃拜而出。

回船默念神言如是,当必有验。因谋诸榜人,仍返金陵,顺风扬帆,逾时即达。众异之,某宦但言风阻不能行,因复来此。众问五日情景。某宦托词以答。同寓者皆言:“今已七日,而君无恙。曷往诮相者之谬?”排众而入。相者目某宦讶曰:“君非吾向者言当死者耶!”众曰:“然。”相者曰:“不死矣!数日不见,骨相大异,气色亦顿佳。君必有非常善举,故能挽回造化。”某宦曰:“先生何言之谬也?余贫贱若此,何能为善?”相者曰:“为善人亦好说假话。今满面阴骘,必抡元,必联捷;由词馆,官登一品;寿在八旬外。”又笑曰:“事非偶然。半月前,相一秀才学堂光彩殊常,决为今科解首。昨复见之,则光采顿隐,是必有大隐慝,削除禄籍。不意君当代之。”盖伪银者即其父也。又指王生曰:“君面亦有阴骘,当与此君同捷矣。”王生笑曰:“吾友吾勿知,至吾则不烦奉承也。”相者曰:“唯无所为而为,故为阴骘。”众群起诮其遁词。某宦曰:“妄言妄听可耳。”及归,某宦密谓王生曰:“彼神相也。”具以语之。是科某宦果发解,王生亦捷,后同入词馆。

【译文】某官员,年少时非常贫穷,经常几天不能生火做饭。乡中有个算命先生,推算精确,说本年白露前,某官当死于非命。某官非常担心。考试的日期将近,几个同学邀请他一同上路。某官因为算命先生的话,不想去,推辞说没有路费。有个王生,富而好义,与某官素来交情深厚,极力拉着他同行,并且说:“那个算命先生的话,怎能相信?你如果家中没钱,我赠给你。”于是拿出十金相赠,说:“以此作为安家之用,行李之费,任意向我索取,你不要担心。”某官感激,便与众人一同来到南京。

众人听说承恩寺里有个相士,能十分准确地说中人的祸福。某官与同寓六人一同前往,相士遍视六人,或说某人是廪生,或说某人是附生,或说某人父母具在,或说某人父母双亡,毫无差错。相士还说,六人只有一人,本科可以考中副榜举人,其余的都不能考中。轮到某官时,相士先询问其家住何地,距离此地多远,又屈指计算道:“急速上路还来得及。”某官感到奇怪,询问相士话是何意,相士说:“你貌枯而神浮,天庭已经显露晦纹,五日后,应当死于非命你应该急速返回。”王生和众人全都惊骇地说:“先生试着再详看一下,是否有解救之法?”相士说:“生死大数,非有大阴德不能挽回。倘若六天后,此君尚在人世,我不再谈论命相。”众人默然回归寓所。

某官对王生说:“蒙兄极力挽留,我固然不畏惧死亡,但死于此地,你们受累不浅,我不如急速返回,希望死在家中。”同寓六人皆以为然。王生怜悯他,为他雇好船只,又赠给他十两银子,说:“留着这些以备缓急。”某官知道王生话中的意思,笑着道谢说:“这是您助我的装殓之费,我不敢推辞。我如果死而有知,一定会乞求冥司,使您高中,以报答您的厚赠。”于是辞别众人,登船而去。在江面行驶了十多里,风猛不能前进,某官命船夫停船等待,转眼之间四天过去,风势更加猛烈。某官暗想自己死期将至,而船不能发,相士所说的身死之言就要得到验证了。

这时他一心待死,万虑皆空,于是上岸闲眺,信步独行,曲折地走了一里多路,忽然看见一个中年孕妇,携带着三个幼子,左抱右牵,边走边哭,不胜悲痛。某官与孕妇擦身而过,已经走出数步。他忽然想到江岸旷寂,四周没有居住之人,孕妇是往哪里去呢。他急忙追上询问,孕妇不说话。他跟随孕妇前行,并且说:“你如果真有困难,可以告诉我一下。”孕妇说:“我丈夫是个屠夫,性情暴戾,我常常受他鞭挞。他每天都要外出,有一天他又要外出,我家有两头猪,他对我说:‘得价十金才能卖猪。’不久有人来买猪,我果然把猪卖了十两银子,共计二锭,我拿着银锭到银铺估价,价值无误。我回到家中,那个买猪人忽然嫌弃价钱太贵,要回银子离去。过了一会儿,那人又来到我的家中,仍请求用刚才的银子买猪。我察看银子,没什么不同,便把猪卖给了他,但不知道银子是用铜伪造的。我又拿着银锭去银铺估价,银铺里的人都说是铜。我想遭此骗局,丈夫回家后,我必然受其鞭挞而死。同样是死,我不如投水而死。这三个儿子都是我所生的,我将带着他们一同投水而死,不让他们受到我凶恶丈夫的蹂躏。”

某官听此,心中悲伤,审视其银,确实难以分辨。当时王生赠给他的银子,也是二锭。他自念自己是将死之人,留着钱也没用了,便暗中替换假银把自己的真银锭给了孕妇,并对孕妇说:“银子未必是假的,那银铺里的人或许因你是妇女而欺骗你罢了。你与我一同前往银铺,他们一定不敢再说是铜了。于是孕妇随他一同来到银铺,孕妇拿出银子让银铺里的人估价,毫无差错。他们又到其他几家银铺估价,银铺里的人都说是银子。孕妇大喜说:“幸亏遇到先生,不然就糟了。”孕妇致谢而去。

某官也随即离开,归程返舟。当时暮色笼罩,他走了不到一里多地,便迷失了道路。徘徊间,他忽然看见数间颓门败壁的房屋,知道是座废庙。不得已,他走进庙堂休息,等待天亮。他暗想旷野无人,如果遇到狐鬼前来捕食,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无可奈何,很快他便睡去。朦胧间,他听见鸣锣开道之声,出来察视,看见殿上光明照耀,两傍侍从森然站立。中间的王者,据案而坐,他隐约辨出是关圣帝君。忽然听到帝君说:“今天江岸边有一个人救了五条性命,应当察访此人,给予其福报。”随即有一个穿着紫衣的官吏,拿着一卷文书启奏说:“刚才据土地神申报,那人是某县的士子某。”帝君命令查阅那人的禄籍,又有一个穿着绣衣的官吏拿着簿册上奏说:“某禄命都已到头了,应当在今夜子时,在本庙中被墙倒压死。”帝君说:“如此怎能劝人向善?应该改动他的禄籍。昨天淮南桂宫通知我,本科江南解元,因淫污未出嫁的女子被除名,这个缺额就让某来补上吧。”又有人说:“某的银子是王生所赠,王生轻财好义,使某得成善果,王生也应该被录入禄籍。”帝君说:“好。”命令查阅王生的禄籍,王生应当在下一科的考试中考中五十三名。穿着绣衣的官吏上前奏报说:“本科考中的第五十三名考生某,因犯有口过,应当罚其在下一科考中,替补人员尚未确定,我请求就让王生替补吧。”帝君说:“行。”某官正在倾听时,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疾呼说:“出,出。”某官大惊而醒,发现自己仍蹲坐在厅下,四顾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听见墙上的泥簌簌坠地。他惊慌而起,刚刚跑出,墙就忽然倒塌,正压在他刚才的所坐之处。等到天明,他瞻仰庙门上的匾额,果然是关帝庙,于是肃拜而出。

某官回到船上,暗想神既然如此说了,必当有所验证,便与船夫商议,仍旧返回南京,顺风扬帆,不久他就到达南京。众人见他归来都很惊异,某官只说风阻不能前行,因此返回此地。众人问他这五天以来的情景,他搪塞回答。同寓之人都说:“今天已是第七天,而君平安无事,何不前往承恩寺讥诮一下那个相士的荒谬呢?”某官来到承恩寺,推开众人而入。相士看见某官惊讶地说:“你不是我前几日预测的那个要死的人吗?”众人都说:“是。”相士说:“你没有死嘛!几天不见,你骨相大异,气色也顿时好了许多。你必定是做了不同寻常的善事,所以能挽回造化。”某官说:“先生说话为何如此荒谬?我这样贫贱,哪能做出什么善事?”相士说:“你这个善人也好说假话。现在你满面阴骘纹,必会考中解元,接连又必会考中进士,由翰林学士,官登一品。你的寿命超过八十岁。”相士又笑着说:“事非偶然。半月前,我给一个秀才相面,那人的学堂(命相家术语,指人面近于耳门之前处)光彩异常,我判定他为今科的解元。昨天,我又见到那个秀才,他学堂上的光彩色顿时隐晦,他必犯有别人不知的大罪恶,被削除了禄籍。没想到你会代替他成为解元。”原来用假银锭买猪的人就是那个秀才的父亲。相士又指着王生说:“你的脸上也有阴德,必会与此君同时考中。”王生笑着说:“对于我的友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考中,至于我则不用烦劳你奉承了。”相士说:“只有不刻意去做却帮助了人的,才是阴德。”众人一起讥诮相士是在用玄妙的话作为搪塞。某官说:“他随便说,我们随便听就行了。”等众人回去后,某官秘密地对王生说:“那人真是个神相。”于是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王生。这年乡试某官果然考中解元,王生也考中了,后来二人一同进入了翰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