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2 陈子庄述四则

8.5.2 陈子庄述四则

报施轮回之说,岂无凭哉?先大父毅堂公,尝为子孙言:高祖旉(fū)南公,讳鏕(lù或áo),官云南首府。时总督某公,贪暴无艺,稍忤意旨,即登白简;诸官奉令惟谨。一日者,饬云南守购金二百。公承命,向肆中买金,每两十六换,赍金开价,投入,总督不受。自是指瘢(bān)索垢,呵责多端,已拟即挂冠矣。会总督为言官列款纠劾;奉旨,命诸城刘文正相国,来按是狱。公迎谒,相国以首府,必总督私人,拒勿见,而使缇骑(tí jì)围督署;搜索得通贿簿,某若干,某若干,朗若列眉;而于云南守名下,则大书曰“某日送金二百,开价十六换,发还”等字。遂大重公。总督拘于请室,昔时趋附辈,无一人过问者。公乃为之纳橐饘(tuó zhān),供衣履。比奉命锁拏进京,又馈白金千资其行。总督大感愧,抢首于地曰:“某无眼,不识君。此行若得生,必矢报;倘罪不赦,来世为子孙以报君。”比入都,则赐自尽。

越十余年,公以养亲归里,久忘前事矣。一日,坐书室假寐,忽见某总督来,方起迎之,总督已至前,珊瑚冠蟒玉如故状,向公跪曰:“来报恩。”正掖之,已直走入内室。惊而醒,疑讶间,则报生第四孙矣,即先大父也。弥月后,乳妪抱之出,见即莞然笑,公抚其首曰:“儿他日不患不作官,但不可再贪耳。”即噭(jiào)然哭。先大父自言平生莅官行法,胆极大,独一见货财则此心惕惕然。或惩于前世之夙根耶!旉南公,晚居石门,见近邻二童子,奇其貌,招之来家,俾与先大父共读。即陈学士万青、侍郎万全也,故名大父曰“万森”。

又述:先大父尝言少时读《论语》,每不服孔子“及其老也,戒之在得”二语;谓:“人老,则一切皆淡,何须戒得?”比官滁州时,年逾六十矣。有狱事以万金馈者,已峻拒之去。向者每睡,就枕即酣卧,是夜忽辗转不寐。初亦不解,已乃自批其颊,骂曰:“陈某,何不长进若此?”遂熟睡如初。旦语人曰:“我今乃始服圣人之言也。”其居官也,清谨自持。道光元年,权泗州事。州地处下游,每年夏秋之间,城外半成泽国,例请赈䘏。然当赈䘏之地,民皆转徙,无可稽核,悉以虚册报销。故皖省有“南漕北赈”之谣。公独不肯办,触怒上官,几致参劾,遂解州事。人皆以为愚,公但笑应之而已。尝谓余兄弟曰:“我虽不得此钱,而以‘清白吏子孙’五字贻尔等,不亦厚欤!”此事通州白小山尚书载入公墓志中。前年余代理新阳县事,吏胥有请少报熟田,多征米者。余曰:“祖不吃赈,孙乃吃荒,可乎?戒得,可忽乎?”

先大父年登八秩,尝言服官数十年,阅历十余处,见官而贪墨者,其终未有不溃败者也。然总无逾于侵赈,报应之速而且酷也。彼败露而膺显戮,若王伸汉辈者,无论矣。即幸逃法网,大都必以急病死,以恶疾死,子孙亦俱绝灭。再不然,而为盗、为娼,作眼前报者,尤不少。其人固可屈指数也。盖贪赃枉法,害止一人、一家,侵赈则害及万众,朘(juān)民以富,而谓己身及子孙可长享之,有是理乎?其于赈务,能加意者,享报亦必丰,则举二事可鉴焉。

广东颜中丞希深,乾隆时,官平度知州。因公事赴省,适遇大水为灾,低区尽没,民皆登城以避。顾无所得食,哀声嗷嗷。太夫人闻而恻然,因命尽发仓谷,砻(lóng)米赈济,全活者数万人。巡抚以不俟报闻,擅动仓谷,特疏参奏落职。高宗览疏怒曰:“有此贤母好官,为国为民,权宜通变;该抚不加保奏,反加参劾,何以激劝乎?”乃特旨擢希深知府,母赐三品,封为淑人。天下群颂圣天子之明焉。后希深官至巡抚。子检,由拔贡官直隶总督;孙伯焘,由翰林官闽浙总督。其孙曾至今蕃衍,科第甚多,称巨族焉。

湖南萧状元锦忠之封君,道光时,官直隶知县。会秋月被水,已逾报灾之期限,不能奏准。封君乃将征存之银,悉以赈抚;其未输者,亦焚串免其征,民大感戴。而封君则以亏帑监追。上司怜其爱民被罪,令通省官,代为设法弥补。比额清出狱,而锦忠状元及第之报至矣。此二事,皆果报彰彰在人耳目前者。天道甚迩,可不感动警畏哉!

又述:曾叔祖云岩公,讳孝升,性慷慨,喜交游。弱冠时,手散万金结客。官甘肃平番令,挥霍益甚;置驿延宾,有郑当时风。会有某都统,以谴戍伊犁,道出公境;公怜其遇,厚待之,复赆其行;都统感甚。然公于此等事甚多,不之记也。做官十年,亏帑(tǎng)巨万,落职待勘。适都统复起用,洊擢陕甘总督。未抵任,即遣人往诣公。公已忘前事,惊不知所出;司道各官闻之亦惊,既悉其情,乃争出资为弥其缺。总督既至,待公如上宾,迭加奏保,隆隆骤迁;不十年,官至云南布政使。公自勉愈甚,人有急难,求之无不应者。

钱塘陈香谷中丞桂生,时官某邑令,欠课五千,计无所出,欲觅死。公闻之,召令入见,呵之曰:“五千金,细事耳,乃欲以性命易之乎!”袖出一纸给之,则五千金藩库实收也。陈感激涕零,以其曾祖勾山太仆,与文勤公同朝通谱谊,遂以叔事公。公虽喜结纳,而独不肯阿权贵。时和相国珅,势张甚,公不与通;相颇衔之。会福文襄郡王,出师征苗,以函取库金二十万。公与之。而文襄薨,未及补牍。大吏劾公浮销着赔,和遂追公赴部对簿,不得辩,在狱两年。尝受恩馈赠盈万,公度所亏太巨,不能偿。则悉以所赠者,周同系之人,其慷慨盖天性也。未几,没于狱。时和已败,乃得援赦免追。后香谷中丞抚苏,招公子赴署中,待之同于兄弟。人亦重中丞之能报德焉。余弱冠时,见中丞亲为余言,犹以不能如某总督之脱公于厄为歉也。

【译文】因缘果报、轮回转世的说法,难道真的没有依据吗?先祖父毅堂公,曾经对子孙们讲述:高祖父旉南公,名叫陈鏕,曾担任云南知府。当时云贵总督某大人(恒文,乌佳氏,满洲正黄旗人),贪婪暴虐,没有法度,属下官员如果稍稍违背他的意思,就要被他上奏章弹劾;官员们只好小心谨慎地遵守他的命令。一天,他命令云南知府购买黄金二百两(意图索贿)。旉南公得到命令以后,就到市场上购买黄金,一两黄金需要用十六两白银兑换,把黄金买齐,并开列好账单,交给总督,总督认为价格过高,不肯接受。从此以后总督对旉南公百般刁难苛责、吹毛求疵,时常遭到呵斥责备,已经打算辞官不做了。这时适逢总督被御史弹劾,罗列罪名多款;奉朝廷旨意,命令山东诸城的刘文正公(刘统勋)相国大人,来云南调查处理这桩案件。旉南公前去迎接拜见,刘相国起初以为云南知府,一定是总督的心腹之人,便拒绝接见,而派官兵包围总督衙门;经搜查,发现了行贿受贿的账本,某人若干,某人若干,一条一条记录得清清楚楚;而在云南知府的名下,则清楚地写着“某日送黄金二百两,开价十六换,发还”等字样。相国于是对旉南公另眼相看,大为赞赏。总督被拘押在监牢,当初迎合依附于他的那些人,现在没有一个人来过问。旉南公却为他提供食物、衣服鞋袜等生活所需。等到奉命锁拿进京,又资助给他白银一千两供路上使用。总督既感动又惭愧,跪在地上磕头说道:“我有眼无珠,没有认识到您这样的君子。这一行如果还能活命一定矢志报答;倘若罪无可赦,来世做您的子孙来报答。”进京以后,朝廷下旨令他自尽。

十多年后,旉南公因为要照顾父母回到家乡,早已忘记以前的事情了。一天,他正坐在书房闭目养神,忽然看见某总督来了,正要起身迎接,总督已到跟前,头戴珊瑚顶珠官帽(清代二品官帽顶珠材质为珊瑚)、身穿蟒袍玉带,还和原来的形貌一样,对着旉南公跪下来说:“我是来报恩的。”正准备扶他起来,只见总督已经径直走进里面的卧室。一惊而醒,正感到又惊又疑之间,已经有人来报告说第四个孙子出生了,这就是先祖父。满月后,奶妈抱着他走出房间,一见到旉南公,就莞尔一笑,旉南公抚摸着他的头说:“孙儿将来不担心不能做官,但是不能再贪污了。”就嗷的一声大哭起来。先祖父曾说自己平生做官施政,胆子极大,唯独一看见金钱便觉心中惶恐警惕。或许是由于前世的因果还留存在记忆中,从而接受教训吗?旉南公,晚年居住在石门(今浙江省桐乡市),看见附近邻居家的两名儿童,感到他们相貌不凡,把他们请到家里来,让他们和先祖父一起读书。他们就是学士陈万青(字远山,号湘南,官至陕甘学政)、侍郎陈万全(字绎勤,号梅垞,官至兵部侍郎)兄弟,所以为祖父取名叫“陈万森”。

陈子庄又说:先祖父曾说少年时读《论语》,总是不认可孔子说的“及其老也,戒之在得”(人到老年,要戒除贪得无厌之心)这两句话;他说:“人老了,自然一切都会看淡,哪里需要特意强调戒除贪心呢?”当他在滁州做官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在审理一桩案件时,有当事人要拿一万两银子送给他,已经严词拒绝,让那人走了。平时每次睡觉,一碰到枕头就能睡着,这天晚上忽然翻来覆去睡不着。开始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才自己打自己耳光,骂道:“陈某,为什么这么不长进呢?”就像平时一样睡熟了。第二天早晨对人说:“我现在才开始真正佩服圣人说的话了。”他为官,清廉谨慎,严格要求自己。道光元年(1821),代理安徽泗州(今宿州市泗县)的政事。泗州地处淮河下游,每年夏季、秋季之间,城外大部分区域往往被大水淹没,按照惯例要向上级申请赈灾和抚恤。但是需要赈济和抚恤的地方,百姓大都四处转移逃难了,没有办法考核查对,就全都用虚假的名单来报销。所以安徽省民间有“南漕北赈”的说法(意为南边的漕运和北边的赈灾,最容易产生腐败)。唯独祖父坚持不肯这么做,惹怒了上官,导致几乎要被弹劾,于是便辞去了泗州的职务。人们都认为他愚蠢,祖父只是笑笑作为回应而已。他曾对我们兄弟说:“我虽然不拿这个钱,但是把‘清白吏子孙’这五个字留给你们,不是更加厚重和珍贵吗?”这件事情,通州的白小山(名鎔)尚书记载在了为祖父撰写的墓志铭中。前年我代理江苏新阳县(今昆山市)事务,吏胥中有人建议填报丰收田亩要往少了填,征收米粮要多征。我说:“祖父不靠赈灾吃饭,孙子却靠饥荒吃饭,难道可以吗?戒除贪心,难道可以忽视吗?”

祖父活到八十多岁,曾说自己做官几十年,经历过十多个地方,见那些当官却贪图财利的,最后没有不一败涂地的。然而总是没有比侵吞赈灾款,报应更加迅速而且残酷的。那些因事情败露而遭受公开处死的,像王伸汉(嘉庆年间署理山阳县事,冒领赈灾款,又谋杀查赈委员李毓昌,后被处斩)这样的人,就不用说了。即便侥幸逃脱王法的制裁,而往往都会或者因暴病而死,或者患上痛苦难治的疾病而死,子孙也都绝灭。再不然,沦为盗贼、娼妓,成为呈现在人们眼前的现世报应,更是不少。这样的人,都可以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列举出来。大概是贪污受贿、破坏法纪的行为,危害的可能只是一个人、一个家庭,而侵吞赈灾款则是危害到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剥削人民使自己富有,却以为自己和子孙可以长久享用,有这种道理吗?对于赈灾的事务,能够特别用心的,所获得的福报也必定是很丰厚的,下面举两个事例,可以作为借鉴。

广东连平县的颜希深巡抚(字若愚,号静山,又号浚溪,官至湖南、贵州、云南等省巡抚),乾隆年间,曾任山东平度知州。因公事前往省城,正好赶上发大水,形成洪涝灾害,地势低洼的地方都被淹没,老百姓都登上城墙躲避。只是没有食物可吃,灾民嗷嗷待哺,都在唉声叹气。母亲太夫人听说了之后,心生怜悯,于是命令打开官仓,放出储存的稻谷,去壳之后用来赈济灾民,全活了几万人。山东巡抚以其不经过报告,擅自开仓放粮,专门上奏朝廷弹劾,请求将其革职。乾隆皇帝看到奏章后,大为震怒,说:“有这样的贤母好官,一心为国为民,能够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该巡抚不加以保举推荐,反而进行弹劾,这样怎么能起到激发和鼓励的作用呢?”于是专门下旨擢升颜希深为知府,母亲赐三品诰命,封为淑人(三品命妇的封号)。天下的百姓齐声称颂圣天子的英明。后来颜希深官至巡抚。儿子颜检,由拔贡生出身,官至直隶总督;孙子颜伯焘,由进士出身,入翰林院,官至闽浙总督。他的子孙后代至今繁衍不绝,登科及第的有很多,称为大家族。

湖南茶陵县的萧锦忠(原名衡,字黼平,号史楼),是道光二十五年(1845)乙巳科状元;他的父亲在道光年间,曾经在直隶省做知县。有一年的秋季,当地发生水灾,已经过了上报灾情的期限了,没有得到上级批准。萧父于是就把已经征收上来存放在官库中的银两,全部拿出来用于赈济和抚恤灾民;那些还未上缴的,也将凭据烧掉,免除了他们的赋税,百姓特别感恩戴德。而萧父则因为亏空了官银,被收监追偿。上司怜悯他因为爱护人民而获罪,通令全省的官员,代为想办法补偿。等把亏空全部还清被释放出狱,这时儿子萧锦忠状元及第的捷报也正好送到了。这两件事,都是明白显著的果报,人们所耳闻目见的。天道非常近,怎能不受到触动、心生敬畏呢?

又说:曾叔祖陈孝升,字云岩,为人慷慨大度,喜欢结交朋友。二十岁时,亲手散尽一万两白银来结交朋友。在甘肃平番县(今永登县)做县令时,挥霍得更厉害;设置驿馆,宴请宾客,有郑当时(字庄,西汉大臣,少时任侠,为太子舍人时,每逢洗沐日,常置驿马长安诸郊,接待宾客)的风范。适逢某都统,因罪被遣戍(放逐犯人至边境戍守)到伊犁,路过云岩公管辖的区域;云岩公同情他的遭遇,隆重地接待他,临行时又赠送他路费;都统十分感激。但是云岩公所做过的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过后也就忘记了。做了十年的官,亏空官银数万两,被革去职务等候调查。正好都统重新起用,一步步升任至陕甘总督。还没到任,就派人去拜访云岩公。云岩公已经忘记了原来的事情,感到惊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各司道衙门的官员听说了也很惊奇,既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都争相出钱为他弥补亏空。总督来了之后,对待云岩公如同贵宾,多次向朝廷申奏加以保举,官职蒸蒸日上、步步高升;不到十年,官至云南布政使。云岩公更加自我勉励,人们遇到急难之事,请求他帮忙,没有不回应的。

浙江钱塘(今杭州市)的陈桂生巡抚,字坚木,号香谷(一作芗谷),当时在某县做县令,亏欠了税银五千两,无计可施,想要自寻短见。云岩公听说之后,召他来见,呵斥他说:“五千两银子,小事情而已,竟然要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吗?”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给他,则是藩库(清代布政司所属的粮钱储库)已经实收白银五千两的收据。陈桂生感激涕零,因为他的曾祖父陈勾山太仆,曾与陈文勤公(陈世倌)同朝为官,叙同宗之谊,所以论辈分应该称云岩公为叔叔,便以叔侄之礼相交。云岩公虽然喜欢广交朋友,却唯独不肯迎合权贵。当时相国和珅,势力正盛,云岩公不与他有来往;和珅对他很不满。适逢福文襄郡王(福康安),带兵镇压苗民叛乱,发公函提取藩库存银二十万两。云岩公给他了。而不久后,福康安病逝军中,没有来得及补全手续。大官弹劾云岩公滥用库银、超额报销,命令赔偿,和珅于是追究云岩公到吏部接受审问,无法为自己辩白,入狱两年。曾经收到别人因感恩而馈赠的上万两银子,云岩公考虑亏空的数额巨大,这些钱也不够偿还。索性把这些钱,全部用来周济同时入狱的人,他的慷慨大方大概是出于天性。不久后,在狱中去世。当时,和珅已经倒台,于是得以援引赦免的条例而免于追究。后来,陈桂生先生担任江苏巡抚,邀请云岩公的儿子到巡抚衙门中,对待他像亲兄弟一样。人们也很赞赏桂生巡抚能够报答恩德。我在二十岁的时候,见到桂生巡抚,他亲口对我这样讲述的,还因为不能像那位陕甘总督一样帮助云岩公脱离危难而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