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23　衢郡洪节妇事

洪节妇者，居西安礼贤门之外之吴头塘，母家六都杨氏，读书旧家也，颇称殷实。节妇生而失乳，父母觅乳媪不得，惟邻洪妇有乳。洪贫家也，与之商，洪氏曰：“能与我为媳则可，否则吾乳将以养儿，不能为人乳女也。”杨父母思女不得乳必死，洪虽贫苦，不犹愈于视其死乎？遂诺之。及节妇长，美而慧，父母悔之，索女归家。洪不肯，曰：“既许我为媳，今抚育十余年而悔之，必不可。”父无奈，与之田十亩，以助女焉。无何父死，母以爱女故，终不舍，复召洪妇及女至家商之，洪终不肯。母乃谓女曰：“汝愿归家衣绮食肉乎？抑愿归洪氏敝絮而藜藿乎？”是时，节妇年十四，遽曰：“儿既幼许洪氏，则固洪氏妇也。贫亦命尔。”母禁不使返。数日，伺间逃归。俄而母又死。兄弟七人，以门户故，殊不愿。召妹至家。时方夏，节妇粗布敝衣而往，兄嫂为之易服，留不遣，合家劝之。节妇终不移。至冬，归洪之意愈坚。兄嫂怒曰：“汝既愿归洪氏，勿再入吾门，所服不得将去也。”节妇度不破颜面，终不得决去，遂解衣掷床上，服原衣而归。其姑喜曰：“吾以汝为绝矣，而仍归耶？”节妇曰：“我生为洪氏妇，死则洪氏鬼耳。”

不逾月，翁得病。姑曰：“恐有不测，不如即成婚，且使彼兄弟息念也。”遂命节妇成婚。是年年十有五，次年举一子。不久姑亦病死。及年二十有一，而夫又死，遗田十亩。节妇乃刻苦操作，自理农务，间为人作针黹（zhǐ），得值以抚孤子。子长，取妇，生一孙。而子又死。

咸丰八年，孙甫九龄，而发贼至衢，避乱者纷过其家。俄而贼已集门矣。节妇急携幼孙及媳，挟蓑衣三领、米二斗、帐一具、敝衣什物数事而奔，贼若弗见也者。当是时，节妇不自知其何以出，亦不自知其何以能挟诸物也。回视后来者，则多被贼戕矣。先是前一日，节妇晕去，见一老人，须垂至腹，引节妇至门外，手指右而示之，则刀豆一堆；又指左而示之，则丝瓜三枚。曰：“汝明日慎毋往刀豆处行，往丝瓜处去可也。”言毕，忽然不见。恍惚如梦。次日左行，遂得脱。力走七八日，匿深山中，媳孙具获全。今节妇年六十六，孙名新有，年二十四。种田八十余亩，颇自给焉。余至衢闻其事，因叹节妇之能为其难，而天固有以相之。遂书之以俟采风者。

【译文】洪节妇，居住在浙江西安县（今衢州市）礼贤门外的吴头塘，娘家是六都杨村的杨氏，杨家乃读书世家，家境颇为殷实。洪节妇生下来时没有奶吃，父母寻找不到奶妈，只有邻居洪妇有奶。洪家贫穷，杨家父母与洪妇商议，洪妇说：“你们如果能把这个女儿许配给我的儿子做媳妇，我就给她喂奶，否则我的乳汁将用来喂养我的儿子，不能为你们喂养女儿。”杨家父母考虑女儿没有奶吃必会饿死，洪家虽然贫穷，（让女儿嫁到洪家）不是仍胜过看着女儿饿死吗？于是答应。洪节妇长大后，美丽聪慧，其父母后悔，向洪家索要女儿，让女儿回家。洪妇不肯，说：“你们既然答应让她做我的儿媳，如今我已经抚育她十多年了，你们反悔，绝对不行。”洪节妇的父亲无奈，赠给洪家十亩田，以帮助女儿生活。不久，洪节妇的父亲去世，其母因为珍爱女儿的缘故，终究心有不舍，再次召请洪妇和自己的女儿来家商议，洪妇始终不肯。其母对女儿说：“你愿意回到咱家穿绫罗绸缎、吃肉呢，还是愿意在洪家穿布衣、吃野菜呢？”此时，洪节妇十四岁，立即回答说：“儿既然幼时已经许配给洪家，就是洪家的儿媳。过贫穷的生活，也是我的命数。”其母禁止女儿返回洪家。几天后，洪节妇趁机逃回洪家。不久，其母又死了。洪节妇的兄弟七人，因为门户不对等的缘故，非常不愿意洪节妇嫁到洪家，召请妹妹来家。当时正值夏天，洪节妇穿着粗布破衣而往，兄嫂为她换上质地优良的新衣，留住她不让她返回，全家人都劝说她。洪节妇终究不改志向。到了冬天，洪节妇想要返回洪家的意志更加坚定。她的兄嫂发怒说：“你既然愿意返回洪家，以后就别进杨家的门了，你身上的衣服不能带走。”洪节妇思虑不撕破脸面，终究不能彻底离去，于是脱下衣服，将衣服扔在床上，穿上原来的衣服，回到洪家。洪节妇的婆婆高兴地说：“我以为你绝不回来了，没想到你又回来了。”洪节妇说：“我生是洪家的儿媳，死是洪家的鬼。”

过了不到一个月，洪节妇的公公患病。婆婆说：“恐怕会有意外，不如立即成婚，这样也可使你的兄弟断绝念头。”于是洪节妇的婆婆让洪节妇和自己的儿子成了婚。成婚时，洪节妇十五岁，第二年，她便有了一个儿子。洪节妇的公公死后不久，其婆婆也病死了。洪节妇二十一岁时，其丈夫又死去了，家中只有十亩遗田。于是洪节妇刻苦劳作，自理农务，有空时就为人做针线活，用赚来的钱抚养儿子。儿子长大后，娶了媳妇，生下一个孙子。不久，洪节妇的儿子又死了。

咸丰八年（1858），洪节妇的孙子刚九岁，此时太平军来到衢州，逃难的人纷纷路过其家门。很快，太平军也来到其家门前。洪节妇急忙携带着小孙子和儿媳，带着三件蓑衣、二斗米、一顶帐子、几件破衣等家什奔逃，太平军好像看不见她们一样。那时候，洪节妇自己都不知道她们是怎么逃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何以能挟带这么多物件出逃。洪节妇回看后面之人，则多数被太平军杀死了。在此前一天，洪节妇晕倒，看见一个老人，胡须长及腹部，老人把洪节妇领到门外，用手指着右侧给洪节妇看，右侧有一堆刀豆；老人又指着左侧给洪节妇看，左侧有三只丝瓜。老人说：“你明天千万不要往有刀豆的地方走，一定要往有丝瓜的地方去。”说罢，忽然不见。恍惚之中，洪节妇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第二天，洪节妇带着小孙子和儿媳往左侧行走，于是得以逃脱。三人尽力走了七八天，躲藏在深山中，其儿媳和孙子都像她一样保全了性命。现在洪节妇六十六岁，她的孙子名叫洪新有，二十四岁。她家种有八十多亩田地，颇能自给自足。我到衢州时，听闻洪节妇之事，随即感叹洪节妇能做到别人所难以做到的事情，所以上天自然会暗中给予其帮助。于是我将她的事迹记录下来，以供采风者采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