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12 梁观察

7.1.12 梁观察

观察梁公,令阜宁日,常诣郡,入山阳境。遥见少妇缟衣麻裙,持纸锭独行,知为新丧者。忽旋风卷其裙,露红裤,异之。随之行,或远或近,近望麻裙中裤,白如故;稍远,必有旋风吹之,则变而为红。至一新坟,妇扫地化锭,哭而不哀。忽旋风吹其纸钱四散,堕公舆前。遥望妇颜色沮丧,跪地叩祝无算,公疑焉。

唤从役随妇行,密访其姓名、村落,及死者为妇何人、死何日、没何病。役归,知死者为妇人之夫,无病暴卒,殓竟即葬,诸务甚草率,而妇颇有丑声。公廉得其实,至郡谒太守后,具以所见语山阳令。山阳令笑其迂,公愤以告太守。太守曰:“君休矣。此山阳事也,何劳越俎?”公愈愤,因往谒孙寄圃节相于袁浦,力陈所见。节相素器之,因询之曰:“汝既欲办此案,将何措手?”公曰:“此必谋死其夫者。请檄山阳县,会同开检。予一月限,必得其致死之故。限满不得,愿如律反坐。”节相许之。

及开棺,尸未腐,竟体无伤,上下哗然。咸以梁公为喜生事、诬良善。山阳令且激少妇,令阻公舆。公厉声叱之曰:“朝廷法吏,既有所见,自合查办。查办不周,自有国法在,岂若辈所得凌辱?”正色升舆去。即至袁浦听参。节相固重公,至是谓之曰:“语汝弗妄动,今奈何?”公对曰:“愿甘参处。如荷见怜,请如前宽予一月限。”节相曰:“审尔,可持予令箭往。一月不得当,予无如尔何矣。”

公持令箭出,易服更装,四出查访,两旬无所得。又伪为布客,行于山阜之交,日暮无所之。迤逦里余,至一村落,有茆屋数间,犹露灯光。趋而往,柴扉半掩,推扉径入,有一老妪倚灯缝纫,见公惊曰:“客何为者?”公陈借宿意,且曰:“日暮途穷,计无复之。请假数尺地,以蔽风露。房金多寡不敢吝。”老妪曰:“借宿亦无不可,顾我家儿子性恶耳。”遂引置柴屋中。坐柴上假寐,以待天明。至三鼓,有叩门声,知某子归。旋闻取火赴灶下觅食,母告之曰:“柴屋中有客借宿,汝宜善视之。”某携火入,熟视公,微哂曰:“是一好人。”遂呼公起。公见其意不恶,起坐为礼,互询姓名。又问所自来,知公尚未饭,延客坐,取酒肉与公对饮,语颇豪迈。公询其作何生计,支吾以答,公复询曰:“此间梁公作官何如?”曰:“清正而爱民者也。今殆矣。”公故问曰:“何也?”笑曰:“因山阳案也。梁公诚明察,知此案冤,然未能得其实也。”公闻其语,因故激之曰:“道路藉藉,俱谓此案梁公喜生事、诬良善。今子言若此,然则真有冤耶?”某笑不答,公亦置不问,但饮酒剧谈,颇相得。公请结金兰之好,亦不辞,遂焚香交拜,并拜其母。

次日,复询以是案,某犹不答。公怒曰:“我辈既结弟昆,当以肺腑相示,岂容复有隐藏?然则弟尚以兄为外人,请从此辞。”某笑曰:“所关者巨,故不敢妄言耳。今当为兄一剖之,然不可为外人道也。”遂起杜门,复延公入,笑而言曰:“兄请视弟何如人也?”公曰:“江湖之豪士也。”曰:“然。城乡有不义者,必暮夜往取之。既以自赡,亦施贫乏。前月闻山阳某家,匿客赀千金,将往取之,误入其邻,栖于庭树。见有男妇对饮,意态亵狎。忽闻叩门声,妇人急收饮具,男子不知所之。即有一病人入,步履踉跄,入房即倒卧床上。妇唤之不应,撼之不动,扶之起复倒。因出唤前共饮之男子入,出铁钉一,自发际中钉入。滚地,移时,即不复动。其男子去,妇遂号呼。四邻入视,余亦混入其中,均以为中毒暴卒,无验及发际者。昨开检时,某亦在场,见共饮之男子,手伸三指暗记。山阳仵作,虽验及发际,亦报无伤耳。”

言此,已在第二夜。公推倦而卧。次日,公遂至袁浦谒节相,具陈一一。复檄山阳县,会同清河、阜宁,督率三县仵作,一同开检。果于发际出巨钉一。传奸妇上,讯之不服。唤某至案前,令陈是晚谋害情形,历历如绘。遂俯首服罪。即供奸夫姓名,缚之至,不复讳饰,一如妇供。并论如律。

节相亦重公,遂荐诸朝。不数年,观察淮阳。迎某母子至署赡养,复为之置田产、立室家,终其身礼之,如亲昆弟云。

【译文】道台梁公,任安徽阜宁县县令时,有一次前往府城,进入山阳县(今江苏淮安市淮安区)境内。他远远地看见一个少妇穿着白麻布衣裙,手持纸钱独行,知道少妇家中新近遭逢了丧事。忽然一阵旋风卷起少妇的裙子,露出红裤,梁公心中感到奇怪。梁公跟随少妇而行,时远时近,近望少妇麻裙中的裤子,依旧是白色;稍远,必有旋风吹起,少妇裙中的裤子则又变为红色。到了一座新坟前,少妇打扫地面,烧化纸钱,哭泣但是并没有哀戚之情。忽然一阵旋风吹过,纸钱四散,有几片落到了梁公的轿前。梁公远远地看见少妇面容沮丧,跪地叩头无数,一边叩头还一边祷告,梁公心中疑虑。

梁公命随从的差役跟随妇人前行,秘密访察其姓名和所在的村落,及死者是妇人的什么人、死在何日、因何病而死。差役回来报告,得知死者是妇人的丈夫,无病而忽然死去,装殓后就立即埋葬了,各项事务都处理得十分草率,而妇人颇有不贞洁的名声。梁公访得实情,到府城谒见知府后,便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山阳县县令。山阳县令讥笑梁公迂腐,梁公愤怒之下向知府禀报。知府说:“您还是算了吧。这是山阳县的事,您何必越俎代庖呢?”梁公更加愤怒,于是前往袁浦镇谒见孙寄圃节相(孙玉庭),详细陈述自己的所见。孙寄圃先生素来器重梁公,便询问梁公说:“你既然想办理此案,将要如何着手处理呢?”梁公说:“这个妇人必定是谋杀了丈夫。请您传令山阳县县令,让他与我一同开棺验尸。给我一个月的期限,我一定能查出死者致死的原因。如果到期查不出,我甘愿依照法律承当反坐之罚(古代对诬告罪的刑罚,即把被诬告的罪名所应得的刑罚加在诬告人身上)。”孙寄圃先生同意了。

等到开棺时,尸体未腐,全身无伤,在场的官员和百姓议论纷纷,都认为梁公喜欢生事、诬蔑良善。山阳县令还怂恿少妇,让她拦住梁公的轿子。梁公厉声呵斥少妇说:“我是朝廷司法官吏,既有所见,自然应当查办。查办不周,自有国法在,岂能受到你们的凌辱?”梁公神色严肃地上轿而去。随即来到袁浦镇接受参劾。孙寄圃先生本就器重梁公,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地对梁公说:“告诉你不要轻举妄动,如今该怎么办呢?”梁公回答说:“我甘愿受到参劾。如果承蒙您可怜我,请您像前面约定的那样给我一个月的期限。”孙寄圃先生说:“果真如此,你可持我的令箭前往。如果一个月还查访不出真相,我也没有办法保你了。”

梁公拿着令箭出来,改换便装,四处查访,二十天仍没有得到线索。梁公又装扮成贩布的商人,行走于山岭之下,傍晚无处投宿。梁公走了一里多的曲折山路,来到一处村落,村落里有几间茅屋,仍然露出灯光。梁公走向茅屋,柴门半掩,梁公推门径直进入,屋内有一个老妇正在灯下缝纫,老妇见到梁公惊讶地问:“客人来此干什么?”梁公说出了想要借宿之意,并说:“日暮途穷,我实在找不到住宿之处。请您借给我几尺宽的地方,以躲避风露。房钱不论多少,我绝不吝惜。”老妇说:“借宿也没有什么不行,只是我家儿子性情凶恶。”于是把梁公带到一间柴屋中。梁公坐在柴上假寐,等待天明。到三更时,梁公听见敲门声,知道是老妇的儿子回来了。接着听到老妇的儿子取火到灶台觅食的声音,老妇告诉儿子说:“柴屋中有个客人借宿,你一定要善待人家。”老妇的儿子拿着灯火进入柴屋,仔细打量梁公,微微冷笑道:“是一个好人。”于是把梁公叫起来。梁公见他并无恶意,起身施礼,互问姓名。老妇的儿子又问梁公从哪里来,知道梁公还没吃饭,邀请梁公入座,取来酒肉与梁公对饮,言谈颇为豪迈。梁公询问老妇的儿子作何生计,老妇的儿子含糊应答,梁公又询问说:“这里的梁公做官怎么样?”老妇的儿子说:“是个清正爱民的好官。但他现在危险了。”梁公故意问:“为什么?”老妇的儿子笑着说:“因为山阳县一案。梁公确实明察,知道这是冤案,但他未能查出真相。”梁公闻听此语,故意激他说:“我听道路上的人纷纷议论,都说这件案子是梁公喜欢生事、诬蔑良善。现在像你这样说,难道其中真有冤情吗?”老妇的儿子笑而不答,梁公也置之不问,只是饮酒畅谈,彼此颇为投合。梁公请求与老妇的儿子结拜为兄弟,对方也不拒绝,于是二人焚香交拜,并礼拜了母亲。

第二天,梁公又向老妇的儿子询问案情,老妇的儿子仍不回答。梁公生气地说:“你我既然已经结为兄弟,应当坦诚相待,哪能容许再有隐藏呢?如果老弟你还认为我是外人,请允许我就此告辞。”老妇的儿子笑着说:“此事关系重大,所以我不敢胡说。现在我就对兄长详细剖析一下,但你不可以对外人说。”于是老妇的儿子起身关上门,又请梁公往屋内走了几步笑着说:“兄长看小弟我是怎样的人呢?”梁公说:“是江湖豪士。”老妇的儿子说:“对。城里乡间有不义之人,我必会在夜晚前往他家盗取财物。我盗出的财物,一部分赡养家人,一部分施舍给贫乏之人。上个月,我听说山阳县某家,吞没了客人的钱财一千两,我前往盗取,误入其邻居家。我躲在庭院的大树上,看见有一对男女对饮,意态亲昵轻浮。忽然听到敲门声,妇人急忙收起酒具,男子不知去了何处。随即有一个病人进入屋内,步伐踉跄,进入房中就倒卧在床上。妇人唤之不应,撼之不动,扶起病人,病人随即又倒卧于床。于是妇人把之前共饮的男子叫进来,拿出一枚铁钉,从病人的发际间钉入。病人在地上打滚,过了一会儿,便不再动弹。那个男子离去,妇人便大声喊叫。周围的邻居前来察看,我也趁机混在人群中,众人都以为妇人的丈夫是因为中毒而突然死亡,没有人验看发际。前日开棺验尸时,我也在场,看见那个与妇人共饮的男子,手伸三指向仵作打暗号。山阳县的仵作,虽然验看了死者的发际,仍然谎报说无伤。”

说到此时,已是后半夜。梁公推说疲倦,回到柴屋睡觉。第二天,梁公就到袁浦镇谒见孙寄圃先生,一一陈述详情。孙寄圃先生又传令山阳县县令,会同清河、阜宁二县县令,监督率领三个县的仵作,一同开棺验尸。果然在死者的发际发现一枚大钉。传唤奸妇上堂受审,奸妇不服。梁公传唤老妇的儿子出堂作证,令其陈述那晚所见的谋害情形,描述得清清楚楚。于是奸妇俯首认罪。奸妇随即供出奸夫的姓名,梁公派人将其绑缚而来,审讯之下,奸夫供认不讳,供词和奸妇说的一模一样。二人一并被依法治罪。

孙寄圃先生更加器重梁公,将其向朝廷推荐。没过几年,梁公已升任淮阳道。梁公将老妇和老妇的儿子迎接到官署赡养,又为其置办田产,帮助其娶妻成家,对其终身礼待,二人就像亲兄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