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9 伊相国

8.3.9 伊相国

伊莘农相国(伊里布),与家大人交契最笃,同于道光初年外宦,结为异姓兄弟。每见其名柬,则署“红带子愚兄”。尝告家大人曰:“我最不喜换帖,尔与我性情相对,可称兄弟;否则自己兄弟,照顾不来,而向外人认兄弟,可乎?”絮谈间,尝言:人生枯菀(wǎn)升沉之运速,皆有定数,殊难逆料。予年五十,于滇省节署官廨,枯坐胡床,每至三时之久,绝少居官趣也。常向人道之曰:余初铨除云南通判,因公罣吏议去官,穷滞不得回旗。欲谒抚军,求谕寅案凑资斧。司阍者以废员,每斥不与通。恳告再三,始颔之,令少待。但见大小吏,分队晋谒,始司道,而府厅,而州县,而佐贰,而武弁。更有拜会者,延日晡,意以为当及己也。忽闻号房者大声言曰:“抚军今日接见属吏,为时久而惫,尔且退,期以诘朝相见。”予次且徒步归,凡往返三日,皆如之。

每在官厅,惟日于节署西偏,支胡床,屏息枯坐,亦绝无过问者。一日又至,知抚军已语郡守为道地,共敛百金为赆。而抚军固终未之得见也。滇去京万里,途长赀短,无可奈何。计惟暂置妻孥,孑身入都,再向亲友称贷。不谓都中亲友,见予免官归,相率避道,少来存问者。

向旗员因公去官,例许请觐。有旧胥谓予曰:“君困若此,盍援例请觐?倘有机会,未可知。”如言搜腰缠,仅存所赆金三十两,罄付作孤注,得具文上请。时朝廷方廑(qín)念滇中苗疆事宜,以予从滇来,特召见,垂问苗情。予谨据实条陈,奏对称旨。上意嘉悦,敕以原官,仍回滇视事。亲友闻予复官,渐有来庆贺者。及陛辞遄(chuán)发,旋奉命超擢郡守,亲友来者愈众。不惟庆贺,有推荐纪纲者矣,有馈饷食物者矣;且有不向称贷,而殷殷嘉惠程币,惟恐拒而不受者矣。

予迫于朝命,不敢濡滞。甫出都门,便奉诏简授监司,并谕兼程驰驿赴任。既抵滇省,妻孥相见,彼此慰藉,恍疑梦中。即日遵典礼,参谒抚军。前执简者见余至,亟趋前,罄折起居,言笑和悦,不似前气象。比将命入,即闻传命曰:“请。”相见之下,吉词奖庆,备极谦宠,见余着监司冠服,讶曰:“君尚不知耶?昨已奉诏,特命君陈臬滇中,君尚不知,而犹着此耶?”命左右速为具三品顶,就于节署更易。

两年之间,由滇臬洊转布政,坐迁巡抚。受命之日,恭诣节署堂皇,焚香设案,望阙谢恩毕;后步出堂下,见堂皇西偏屋,历历在目。因忆昔支胡床,枯坐其下,数日往返,欲求一望见抚军颜色而不可得。其时齿已半百,不料当日求见不得之人,甫两易寒暑,竟俨然及身起而代之也。予方木立神遡(sù),冥追回想,忽阍人来报属吏咸临宇下待命。予次第接见,犹是司道也、府厅也、州县也、佐贰也、武弁也。为时不过二年耳。抚今追昔,惶愧惶愧。予接见各吏既毕,乃进司阍戒之曰:“尔曹识之,自今以往,但有来谒者,必速将命。尔曹务接以和悦,切勿以愁惨之气象相加。慎毋令堂皇西偏,再有人枯坐胡床,求见不得,徒劳往返也。”

【译文】相国大人伊里布(爱新觉罗氏,清朝宗室、大臣),字莘农,和我父亲交情最好,同在道光初年外放到地方上做官,结为异姓兄弟。每次看见他的名帖,都是很谦逊地署名为“红带子愚兄”(“红带子”为清代皇室旁支子孙的代称)。他曾经对我父亲说:“我最不喜欢和人互相交换名帖,你和我性格合得来,可称为兄弟;否则的话,自己的亲兄弟,还照顾不过来,却和外人称兄道弟,可以吗?”交谈之间,曾说:

人生的生死寿夭、富贵贫贱、进退升降快慢,都有定数,特别难以预料。我五十岁的时候,在云南省的巡抚衙门官厅中,每天在马扎上干坐着,常常达到三个时辰之久,极少感受到做官的乐趣。常常对人说:我当初被选授为云南府南关通判,因为公务被处分革去官职,贫穷落魄,滞留在云南没办法回到北京。想要去拜见巡抚大人,请求他给下属同僚们打个招呼,凑集一些钱作为路费。看门的人因为我是被革职的官员,每次都呵斥我,不帮我通报。恳求再三,才勉强同意,让我稍等。只见大小官吏,分队进去拜见,开始是省属各司道,然后是各府厅,然后是各州县,然后是副官,然后是武官。还有很多其他拜会的人,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本来以为应该轮到自己了。忽然听门房的人大声说:“巡抚大人今天接见属下官吏,时间已经很长了,非常疲惫,你们暂且退下,等明天再来相见。”我犹豫不定地走回去了,前后往返三天,都是这样。

每当在官厅,只是每天在衙署的西偏房,摆上一张马扎,屏住呼吸干坐着,也没有人来过问。一天,又去拜见巡抚大人,知道巡抚已经跟知府打过招呼了,共凑了一百两银子送给我作为路费。而巡抚大人到最后都没有见到。云南距离北京万里之遥,路途遥远,路费短缺,也没有什么办法。思来想去,只能暂时把妻儿安顿好,然后自己孤身一人回京城,再向亲朋好友借贷。没想到京城中的亲友,见我罢官而回,都远远躲开,少有人来过问我。

按照过去的惯例,宗室成员因为公务革去官职,允许申请觐见皇帝。有个老部下对我说:“您困窘到这个程度,为什么不按照惯例请求觐见呢?倘若有机会,也未可知。”按照他的话掏空了腰包,只剩下路费三十两,全部拿出来孤注一掷,从而得以写了申请的文书递交上去。当时朝廷正在殷切关注云南省苗族地区的事宜,因为我从云南回来,专门召见我,向我询问苗民的情况。我认真地根据实情分条陈述,应对回答让皇上很满意。皇上很高兴,对我表示赞许,命令官复原职,仍然回云南任职。亲友听说我官复原职了,渐渐有来表示祝贺的。等到向皇上辞行马上动身出发的时候,又接到命令提拔我做知府,亲友来祝贺的就更多了。不只是贺喜,还有推荐仆人的,有馈赠食物的;甚至有并未向他借贷,而殷勤地赠送给我路费,唯恐我拒绝而不接受的。

我迫于朝廷的命令,不敢拖延。刚刚走出北京城门,便接到诏命任命为监司,并且指示星夜兼程尽快前去上任。抵达云南以后,和妻儿相见,彼此相互安慰,宛如在梦中。当天就按照礼仪,去拜见巡抚大人。前面一个手持简册的人,见到我来了,快步近前,很恭敬地向我请安,有说有笑,和颜悦色,不像从前的态度。等接到通知让我进去,就听到传达命令的人大声说:“有请!”一见面,就说好话对我表示褒奖和祝贺,态度极为谦恭柔和,见我还穿戴着监司的官服官帽,惊讶地说:“您还不知道吗?昨天已经接到诏书,特任命您为云南按察使,负责管理云南省的司法事务,您还不知道,还穿着原来的官服吗?”命令左右的侍者立即准备好三品顶戴,就在巡抚衙门中更换。

两年之间,由云南按察使接连转任为布政使,后来升任巡抚。接到朝廷命令那天,恭敬地到巡抚衙门大堂,摆设香案,望着朝廷的方向叩谢皇恩;然后走出堂下,见大堂的西偏房,还历历在目。于是回想起当初支起一个马扎,在堂下干坐着,连续几天往返,想要和巡抚大人见上一面都无法实现。当时已经五十岁了,没想到当时求见不得的人,刚刚过了两年,自己竟然亲身取代了他的位置。我正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冥思回想过去的事,忽然看门的人来报告说属下官吏都已经集合在门口等待接见。我按照顺序挨个接见,仍然先是省属司道,然后是各府厅、州县、副官、武官的顺序。这只不过才过了两年时间。面对眼前的情景,回想过去的事,令我惶恐惭愧。我接见各位官吏结束以后,把看门人叫进来,告诫他们说:“你们要记住,从今往后,只要有来拜访的,一定要急速禀报。你们一定要和颜悦色地来接待,不可施以冰冷凄惨的态度。千万不要让大堂的西偏房,再有人干坐在马扎上,想见我一面都不成,白白地来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