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8 和尚太守
王和尚者,京师无赖小人,奸狡百出。要案漏网,遂披薙(tì);夤(yín)缘钻刺,得出入公卿之门。大僚有佞佛者,被其蛊惑,共相推重,致有“活佛”之称。凡大小京官宅中事,纤悉皆知,故信奉者愈众。自大学士至司坊各官,愿共缔交者,不下二三百人。其皈依座下称弟子者,四五品翰詹京堂居多。朔望皆虔诚叩谒,和尚高坐,参拜者纷纷,皆合掌闭目受之,不答礼,但云“勉作好人,毋庸向我膜拜”云云。
翰林某,亦在弟子之列;家贫,忽得某省学差,喜甚。夫妇卧榻私语云:“闻此缺尚优,三年任满,除清逋负外,赎取典质若干,余可买屋置产矣。”次日以得差往谒和尚,即见怒容满面,厉声诃责曰:“尔以寒士,今蒙皇上恩,畀以文衡重任。不思为国求才以图报效,昨与尔妻所言,全是一片私心。恐儒、佛两门,皆所不容。今姑薄责示惩,如能速即忏悔,佛门广大,勉为姑容。倘再执迷,我亦不能救汝也。”言毕下座,亲取戒尺,责手心十下。翰林毛骨悚然,伏地不敢仰视。叱去之,乃蛇行而出。又令转回,大声训饬曰:“尔如不遵吾训诲,即屏出门墙,从此勿复相见。”翰林唯唯听命,面色如土,舌挢(jiǎo)而不得下。
闻者益加敬服,馈遗络绎,惟恐弗受。和尚令藏之库,曰:“余方外人,何须此?某处巨刹倾颓,仅存基址。昨蒙我佛示梦,曰:‘非尔不能鼎新。’余已遵命应允。惟工程浩大,非数万金不可;今未有半,尚须大慈悲者,慨解义囊,庶能仰副我佛慈命耳。”于是舍者渐多,日积月累,和尚遂暗拥厚赀,而人不尽知也。
时嘉庆丙寅、丁卯之际,川楚白莲教荡平未久。和尚既蓄多财,遂动弹冠之念,谓诸大老曰:“余以撇却红尘,不复撄心世事,惟佛家总以救拔众生为心。今观三楚地方,教匪虽灭,厄数未完,不日余孽复兴,仍有刀兵之劫。非余亲往,以国法治之、佛力除之,不能消弭此厄。尚须假以方面威权,庶可相机行事。自念世外闲身,亦徒有此心耳。”言罢,深为太息。诸大老深信其言,起立拱手致敬,曰:“吾师恻隐为怀,垂救一方民命,功德非小。某等自当努力玉成,以副吾师宏愿。”和尚俯思良久,乃曰:“承诸公共以救苦为怀,同一盛意,只勉可为出山。惟修刹一事,须待二三年后归来,再了此愿矣。”于是遂蓄发还俗。一面众为集赀,援例捐纳知府,候选。复函嘱两湖督抚,奏请拣发道府。和尚遂出守楚中,旋补襄阳,署武昌,声气广通;又有被其荧惑拜为师者矣。
御史石公(承藻),本深恶和尚诈伪,以庇之者多,且未得实据,未遽弹劾。迨和尚赴官后,访其劣迹,知有徒在京,刺探时事,乃设法诱致之。并多方暗访,悉知其饮酒宿娼,无所不为,特秘密耳。至于各官宅中大小事,无不知者;皆不惜重赀,买通婢仆,随时密报,故虽夫妇私语,亦能闻知。并得其往来私书数函。乃胪列种种款迹,密折参奏。
睿庙震怒,立发星使,审讯不诬,革职查抄。本欲罪拟缳首,因仅诈诱取财,朦混捐纳,尚无传教等情,从重问拟遣戍,永不释回。和尚遂死于戍所。石侍御旋因案镌级。乃众人耻受和尚之愚,遂迁怒而排挤之耳。此事遍见邸钞。
迨癸酉年,姚芙溪入都,戚友老于京者,缕述如此,故得其详。或曰,和尚倘不动凡心,未必即败,其祸乃自取之也。然而小人诈伪,终有败露之时。和尚既富,而又图贵,故其败尤速耳。世之不知止足如和尚者,岂少也哉?
【译文】王和尚是京城里的无赖小人,为人奸诈狡猾、诡计多端。他因犯下大案而漏网,于是出家为僧;靠攀附权贵、百般钻营,得以出入公卿权贵的门庭。有些盲目信佛而求福的高官,受他的蛊惑,都一起推重他,致使他有“活佛”的美称。凡是京城里大小官员家中的私事,王和尚也都纤毫皆知,所以信奉他的人越来越多。自大学士至各司各坊的官员,愿意同他结交的,不下二三百人。那些皈依在他座下自称弟子的人,以四五品的翰林、詹事等高级官员居多。每逢初一、十五,这些官员都竭尽虔诚地礼拜他,这时王和尚端坐高位,参拜的人络绎不绝,王和尚总是合掌闭目接受,也不还礼,只是说“努力做个好人,无须向我膜拜”等等。
某位翰林,也在王和尚的弟子之列;这个翰林家境贫穷,某天忽然得到去某省任学政的差事,非常高兴。夫妻二人睡在床上私下里议论道:“听说这个差事非常好,三年任期一满,除了还清债务,赎回若干抵押的财物以外,余下的还可以买房置地。”第二天,这个翰林便去拜见王和尚,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可是王和尚却表现出满面怒容,严厉地大声斥责道:“你作为一介寒士,蒙受皇上的恩泽,现在把评文取士的重任交给你。可是你不想着为国出力选拔优秀人才来报效朝廷,昨晚和你妻子所说的话,竟然全是一片私心。这恐怕在儒、佛两家,都是所不能容忍的。今天姑且略示惩罚,如果能够立即忏悔,佛门广大,尚且可以容许你。倘若再执迷不悟,我也不能救你了。”说罢走下座来,亲自拿过戒尺,在翰林的手心责打了十下。翰林吓得毛骨悚然,趴伏在地上不敢仰面看他。王和尚大声呵斥着赶他走,翰林就伏在地上趴着出去。刚出去王和尚又命他转回来,大声训诫道:“你以后如果再不遵守我的教训,就把你赶出师门,从此再也不要来见我。”翰林恭敬谨慎地听他教训,吓得面如土色,舌头翘起而放不下来。
听闻此事的人对王和尚更加敬佩信服,络绎不绝地赠送财物给他,唯恐他不愿收受。王和尚令人把财物收藏在库房里,说:“我本是方外之人,怎会需要这些东西呢?某地一所大寺院倒塌,只剩下地基旧址在那里。昨晚承蒙佛祖托梦给我说:‘只有你才能使这座寺院焕然一新。’我已经遵从佛祖的旨意答应修建寺院了。只是工程太大,没有数万两白银办不成事。现在银两筹集了不到一半,还须各位大慈悲的人慷慨解囊,或许才能圆满完成佛祖的旨意。”他这样一说,施舍的人渐渐增多,日积月累,王和尚就暗地里拥有了巨额资产,可是人们都不知道其中的真相。
当时正值嘉庆丙寅、丁卯年(1806、1807)之际,四川、湖北等地的白莲教被扫平不久。王和尚在积蓄了巨额资财之后,就产生了做官的想法。他告诉那些资深望重的大官说:“我已经脱离红尘,不再关心俗事,只是佛家总以解救众生疾苦为念。现在看看三楚之地,白莲教匪虽被消灭,但灾难还没结束,不久之后其残渣余孽还会再度兴起,仍然会有刀兵之灾。若非我亲自前去用国法治理、用佛法化解,就不能完全消除这场灾难。还必须借助地方大员的威势和权力,相准时机采取行动才行。我考虑到自己本是世外闲人,也只能空有一腔心愿而已。”说完,王和尚深深地叹息。那些大官对王和尚的话深信不疑,都站起来向他拱手致敬说:“师父您满怀恻隐之心,愿意搭救一方百姓,功德不小。我们自然应当努力促成此事,来实现您的宏大愿望。”王和尚低头思考了许久,便说:“承蒙各位都有救苦救难的情怀,与我情意相投,我只有勉为其难地出山了。只是修缮庙宇一事,还须等待二三年我回来之后,再来了结这个心愿了。”于是,王和尚就蓄发还俗了。一方面众人广泛地集资,按照惯例为王和尚捐纳了一个知府的官职,等候铨选以补缺额。一方面又写信嘱托湖南、湖北两省的总督、巡抚,奏请拣发(清代官制,各省总督、巡抚、提督、总兵,如部下出缺,可奏请皇帝于候选人员中,择其人地相宜者,分布若干员,归其补用,称为拣发)道府。这样王和尚就去湖北任职了,很快他又被补授襄阳知府,代理武昌知府,并和很多官员声气相投,打成一片。其间,又有一些官员受到他的迷惑而拜他为师。
御史石承藻,本来就对王和尚奸诈虚伪的行径深恶痛绝,但因庇护他的人太多,并且没有真凭实据,便没有立即向朝廷弹劾他。等王和尚到任后,石御史查访出他的各种劣迹,知道他有门徒在京城,经常刺探时事,就想办法诱捕他们。并且从多方面明察暗访,详细探知到王和尚饮酒嫖娼,无恶不作,只是非常秘密而已。至于各个官员府中的大小事情,王和尚无不知晓;这都是他不惜花费重金,买通官员家的奴婢、仆人,随时向他密报才得知的,因此即使是夫妻之间的私密谈话,王和尚也能知道。并且石御史还查到了王和尚与人往来的几封私信。于是石御史就罗列出王和尚的种种劣迹,秘密地写好奏折上呈朝廷,参奏王和尚。
嘉庆皇帝得知情况后,非常愤怒,立即派出使臣,拘捕王和尚。经审讯,王和尚对所有的指控供认不讳。于是,朝廷革去他的职务,抄没他的财产。朝廷本打算将其处以绞刑,但因为他只是敲诈诱惑、骗取钱财,蒙混朝廷、捐纳官职,还没有发展到像白莲教那样到处为非作歹的严重情节,就从重定罪,把他发配到边境戍守,永不开释放回。后来王和尚死于边境戍所,很快石御史也因为这个案子受到降职处分。这是因为众人耻于受到王和尚的愚弄而迁怒于石御史,于是众人便一起排挤他。这事遍见于朝廷发行的报章。
等到嘉庆癸酉年(1813),姚芙溪进京做官,那些长时间住在京城的亲戚朋友,将这事一五一十讲述给他听,所以他能够知道其中的详细情况。有人说,王和尚如果不贪恋尘俗,不见得就此败亡,灾祸是他自己招致的。但是小人奸诈虚伪,最终会有失败暴露的时候。王和尚既然已经富足了,却还谋求高官之位,所以他的败亡尤其迅速。现今世上像王和尚那样追逐名利富贵而不知休止、不知满足的人,难道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