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33 当涂令
某明府,以进士宰当涂,性庸闇。县滨大江,冲烦难治,凶岁倍形拮据。某履任,恰值大水,田亩漂没殆尽,官庖突烟垂绝。而饿民日塞署前,嗷嗷求哺。某书空嗟叹,谓幕友曰:“我贫甚矣,自谋不暇,何能顾及若曹?”幕友笑曰:“公何太迂,大水民困若此,谁不知者?据实上状请赈,大吏必许,可得四万金,何忧贫?”某大喜称善,亟具牍申请。大府果发帑(tǎng)金四万,某半侵肥己槖(tuó);以半分犒合署幕友,暨纪纲人等;而饥民沾惠,未及十分之一。死者枕藉于道,惨不能状,某视之漠如也。
无何,某父子与幕友俱病疫死;所吞蚀赈金,耗费无存。某之子妇与二女,并幕友之妻女,俱流寓当涂,竟不能扶榇回籍。典质既罄,无以为生。始则藉针黹(zhǐ)聊以糊口,继为奸媪所诱,觉刺绣文,不如倚市门矣。
道光丙午,德化万鳌峰夫子官斯土,招予幕府。邑绅蔡翁招饮,以予少年,喜谈风月,谓:“某之雏女甫破瓜,艳而善歌,将召侑觞(yòu shāng)”予亟止之,曰:“君休矣。此女流荡不偶,固乃翁居官作孽使然。然物伤其类,小子虽不肖,实不忍与见也。”蔡点首曰:“君言是也。”乃止。
【译文】某县令,以进士的功名出任安徽当涂县知县,性格迂腐愚昧。当涂县位于长江边上,处于要冲之地,人员复杂,难以治理,遇到灾荒之年则情形更加窘迫。某县令刚刚上任,就赶上发大水,农田被淹没殆尽,衙门的厨房也几乎断绝了炊烟。而饥饿的灾民每天聚集在县衙门前,嗷嗷待哺。某县令只能用手指在空中写字,每天唉声叹气,对幕僚说:“我都穷到这种程度,自己都顾不上了,怎么还能顾得上他们呢?”幕僚笑着说:“大人为什么如此迂腐呢?大水导致百姓困苦到这种程度,谁不知道呢?据实向上级官府报告,申请赈济,上面的大官必定批准,可以得到四万两银子,还用担心贫穷吗?”县令非常高兴,连连说好,急忙写公文申请。上级官府果然拨发了库银四万两用于赈灾,某县令贪占了一半放进了自己腰包;拿另外一半犒赏给衙门上下的幕僚,以及侍从、仆人等人员;而饥民所得的实惠,还不到十分之一。饿死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路上,惨烈的情形无法形容,某县令看到了也无动于衷。
不久后,某县令父子和幕僚都染上了瘟疫而死;所贪污的赈灾款,也因各种原因耗散一空、荡然无存。某县令的儿媳妇和两个女儿,以及幕僚的妻子、女儿,都流落在当涂,竟然无法护送灵柩回家乡。稍微值钱的东西也都典当干净了,没有办法维持生计。起初还能借着做针线活换一口饭吃,后来被心术不正的老妇引诱,觉得做刺绣来钱慢,不如倚门出卖色相来钱快了。
道光丙午年(1846),福建德化县的万鳌峰老夫子来到此地做官,聘请我做幕僚。当地的绅士蔡老先生邀请饮宴,因为我正值少年,喜欢谈论风月之事,说:“某人的小女儿刚刚十六岁,美艳而且善于歌舞,何不请她过来以助酒兴?”我急忙制止,说:“先生还是算了吧。这名女子命运不济、流落风尘,固然是她父亲做官时候造孽导致的。但是动物尚且为同类的遭遇而伤心,我虽然不成器,但是实在不忍心见到。”蔡先生点头说:“你说得对。”也就没有请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