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25 杭城某翁
第五卷
8.5.1 烧车御史
谢芗泉(振定),湖南湘乡人,和相时,为巡城御史。一日,巡街至打磨厂,有朱轮车,驰出其前,公怪问之,则和妾舅也。命追取之,而己坐茶叶铺以待。须臾,从者以一少年至,直立不跪。问:“何官?”曰:“无官。”公以僭(jiàn)制斥之,命褫(chǐ)其衣,则下体着绿绉(zhòu)绣花袴。公大怒曰:“此唱小旦出身,而敢冒和相为姻亲耶?”重杖数十,碎其车而火之。本日提督府,及南城,皆交章以闻。上见和曰:“外城谢御史烧车事,殊有肝胆。”和对曰:“朱轮固僭,御史亦不好,闻其时常便衣游茶馆看戏,殊亦失体。”上然之,和出,即传旨革职。
睿皇登极,起废官百七十员,览公名曰:“此烧车御史也。”即命以主事补坐粮厅。未久,病卒。
其子兴峣(yáo),字果堂,初仕引见;上怪其京语,对曰:“昔随先臣生长京都耳。”问:“汝父何官?”具以对。上遽曰:“汝乃烧车御史儿子耶?嘻!烧车御史乃即汝父耶?”问:“汝父后竟何如?”又详述以对。上叹曰:“如此好官,竟以主事终局耶!”恻然含泪。谢既退,犹闻谓侍臣曰:“适召见者,烧车御史谢某之子也。今时恐难得此御史矣。”果堂于道光中,尝为叙州太守。
【译文】谢振定先生,字一斋,号芗泉,湖南湘乡人;在和珅当权的时期,他曾担任巡城御史。一天,在街上巡视,到打磨厂附近,有一辆朱轮车(清代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公等人之妃、福晋或夫人以及公主、郡主等,可乘朱轮车,因其车轮均为朱色,故名),从他面前飞驰而过,谢公很奇怪,问下属这是谁,原来是和珅侍妾的弟弟。谢公命令侍从把他追回来,而自己坐在茶叶铺等待。不一会儿,侍从带一名年轻人过来,那人直直地站着,不肯跪下。谢公问:“你是什么官职?”回答说:“没有官职。”谢公斥责他私自乘坐朱轮车属于僭越礼制,命令剥去他的衣服,则下身穿着绿色绉布绣花的裤子。谢公大怒,说:“这个人是唱小旦(戏曲中旦角的一种,扮演青年女子)出身的,竟敢冒充和大人的姻亲吗?”重重杖责了几十下,把他的车子砸毁后烧掉了。这一天,九门提督府,以及南城御史衙门,均将这件事上奏朝廷。乾隆皇帝见到和珅,对他说:“外城谢御史烧车的事情,特别有骨气。”和珅回答说:“朱轮车固然属于僭越,谢御史也不好,听说他时常穿着便衣进入茶馆游玩看戏,也特别有失体统。”皇上表示同意,和珅出来,就传旨革去谢公职务。
嘉庆皇帝登基,起用被废黜的官员一百七十名,看到谢振定的名字,说:“这个人就是烧车御史。”随即命令他以礼部主事的职衔出任坐粮厅(清代户部仓场衙门特设的官署,驻通州,掌管漕粮验收、水陆运输等)。不久后,病逝于任上。
谢振定的儿子谢兴峣,字果堂,刚刚步入仕途,接受皇帝召见;皇上很奇怪他是北京口音,回答说:“我是跟随先父在北京长大的。”皇上问:“你父亲是什么官职?”谢兴晓据实回答。皇上忽然说:“你就是烧车御史的儿子吗?嘻!烧车御史就是你父亲吗?”又问:“你父亲后来怎么样了呢?”兴峣又详细讲述了父亲的情况。皇上叹息说:“像这样的好官,竟然最后只做到主事吗?”伤感得眼含热泪。谢兴峣退出去后,还听到皇上对身边的大臣说:“刚才召见的,就是烧车御史谢振定的儿子。现在恐怕很难遇到这样的御史了。”谢兴峣在道光年间,曾经担任四川叙州知府。
8.5.2 陈子庄述四则
报施轮回之说,岂无凭哉?先大父毅堂公,尝为子孙言:高祖旉(fū)南公,讳鏕(lù或áo),官云南首府。时总督某公,贪暴无艺,稍忤意旨,即登白简;诸官奉令惟谨。一日者,饬云南守购金二百。公承命,向肆中买金,每两十六换,赍金开价,投入,总督不受。自是指瘢(bān)索垢,呵责多端,已拟即挂冠矣。会总督为言官列款纠劾;奉旨,命诸城刘文正相国,来按是狱。公迎谒,相国以首府,必总督私人,拒勿见,而使缇骑(tí jì)围督署;搜索得通贿簿,某若干,某若干,朗若列眉;而于云南守名下,则大书曰“某日送金二百,开价十六换,发还”等字。遂大重公。总督拘于请室,昔时趋附辈,无一人过问者。公乃为之纳橐饘(tuó zhān),供衣履。比奉命锁拏进京,又馈白金千资其行。总督大感愧,抢首于地曰:“某无眼,不识君。此行若得生,必矢报;倘罪不赦,来世为子孙以报君。”比入都,则赐自尽。
越十余年,公以养亲归里,久忘前事矣。一日,坐书室假寐,忽见某总督来,方起迎之,总督已至前,珊瑚冠蟒玉如故状,向公跪曰:“来报恩。”正掖之,已直走入内室。惊而醒,疑讶间,则报生第四孙矣,即先大父也。弥月后,乳妪抱之出,见即莞然笑,公抚其首曰:“儿他日不患不作官,但不可再贪耳。”即噭(jiào)然哭。先大父自言平生莅官行法,胆极大,独一见货财则此心惕惕然。或惩于前世之夙根耶!旉南公,晚居石门,见近邻二童子,奇其貌,招之来家,俾与先大父共读。即陈学士万青、侍郎万全也,故名大父曰“万森”。
又述:先大父尝言少时读《论语》,每不服孔子“及其老也,戒之在得”二语;谓:“人老,则一切皆淡,何须戒得?”比官滁州时,年逾六十矣。有狱事以万金馈者,已峻拒之去。向者每睡,就枕即酣卧,是夜忽辗转不寐。初亦不解,已乃自批其颊,骂曰:“陈某,何不长进若此?”遂熟睡如初。旦语人曰:“我今乃始服圣人之言也。”其居官也,清谨自持。道光元年,权泗州事。州地处下游,每年夏秋之间,城外半成泽国,例请赈䘏。然当赈䘏之地,民皆转徙,无可稽核,悉以虚册报销。故皖省有“南漕北赈”之谣。公独不肯办,触怒上官,几致参劾,遂解州事。人皆以为愚,公但笑应之而已。尝谓余兄弟曰:“我虽不得此钱,而以‘清白吏子孙’五字贻尔等,不亦厚欤!”此事通州白小山尚书载入公墓志中。前年余代理新阳县事,吏胥有请少报熟田,多征米者。余曰:“祖不吃赈,孙乃吃荒,可乎?戒得,可忽乎?”
先大父年登八秩,尝言服官数十年,阅历十余处,见官而贪墨者,其终未有不溃败者也。然总无逾于侵赈,报应之速而且酷也。彼败露而膺显戮,若王伸汉辈者,无论矣。即幸逃法网,大都必以急病死,以恶疾死,子孙亦俱绝灭。再不然,而为盗、为娼,作眼前报者,尤不少。其人固可屈指数也。盖贪赃枉法,害止一人、一家,侵赈则害及万众,朘(juān)民以富,而谓己身及子孙可长享之,有是理乎?其于赈务,能加意者,享报亦必丰,则举二事可鉴焉。
广东颜中丞希深,乾隆时,官平度知州。因公事赴省,适遇大水为灾,低区尽没,民皆登城以避。顾无所得食,哀声嗷嗷。太夫人闻而恻然,因命尽发仓谷,砻(lóng)米赈济,全活者数万人。巡抚以不俟报闻,擅动仓谷,特疏参奏落职。高宗览疏怒曰:“有此贤母好官,为国为民,权宜通变;该抚不加保奏,反加参劾,何以激劝乎?”乃特旨擢希深知府,母赐三品,封为淑人。天下群颂圣天子之明焉。后希深官至巡抚。子检,由拔贡官直隶总督;孙伯焘,由翰林官闽浙总督。其孙曾至今蕃衍,科第甚多,称巨族焉。
湖南萧状元锦忠之封君,道光时,官直隶知县。会秋月被水,已逾报灾之期限,不能奏准。封君乃将征存之银,悉以赈抚;其未输者,亦焚串免其征,民大感戴。而封君则以亏帑监追。上司怜其爱民被罪,令通省官,代为设法弥补。比额清出狱,而锦忠状元及第之报至矣。此二事,皆果报彰彰在人耳目前者。天道甚迩,可不感动警畏哉!
又述:曾叔祖云岩公,讳孝升,性慷慨,喜交游。弱冠时,手散万金结客。官甘肃平番令,挥霍益甚;置驿延宾,有郑当时风。会有某都统,以谴戍伊犁,道出公境;公怜其遇,厚待之,复赆其行;都统感甚。然公于此等事甚多,不之记也。做官十年,亏帑(tǎng)巨万,落职待勘。适都统复起用,洊擢陕甘总督。未抵任,即遣人往诣公。公已忘前事,惊不知所出;司道各官闻之亦惊,既悉其情,乃争出资为弥其缺。总督既至,待公如上宾,迭加奏保,隆隆骤迁;不十年,官至云南布政使。公自勉愈甚,人有急难,求之无不应者。
钱塘陈香谷中丞桂生,时官某邑令,欠课五千,计无所出,欲觅死。公闻之,召令入见,呵之曰:“五千金,细事耳,乃欲以性命易之乎!”袖出一纸给之,则五千金藩库实收也。陈感激涕零,以其曾祖勾山太仆,与文勤公同朝通谱谊,遂以叔事公。公虽喜结纳,而独不肯阿权贵。时和相国珅,势张甚,公不与通;相颇衔之。会福文襄郡王,出师征苗,以函取库金二十万。公与之。而文襄薨,未及补牍。大吏劾公浮销着赔,和遂追公赴部对簿,不得辩,在狱两年。尝受恩馈赠盈万,公度所亏太巨,不能偿。则悉以所赠者,周同系之人,其慷慨盖天性也。未几,没于狱。时和已败,乃得援赦免追。后香谷中丞抚苏,招公子赴署中,待之同于兄弟。人亦重中丞之能报德焉。余弱冠时,见中丞亲为余言,犹以不能如某总督之脱公于厄为歉也。
【译文】因缘果报、轮回转世的说法,难道真的没有依据吗?先祖父毅堂公,曾经对子孙们讲述:高祖父旉南公,名叫陈鏕,曾担任云南知府。当时云贵总督某大人(恒文,乌佳氏,满洲正黄旗人),贪婪暴虐,没有法度,属下官员如果稍稍违背他的意思,就要被他上奏章弹劾;官员们只好小心谨慎地遵守他的命令。一天,他命令云南知府购买黄金二百两(意图索贿)。旉南公得到命令以后,就到市场上购买黄金,一两黄金需要用十六两白银兑换,把黄金买齐,并开列好账单,交给总督,总督认为价格过高,不肯接受。从此以后总督对旉南公百般刁难苛责、吹毛求疵,时常遭到呵斥责备,已经打算辞官不做了。这时适逢总督被御史弹劾,罗列罪名多款;奉朝廷旨意,命令山东诸城的刘文正公(刘统勋)相国大人,来云南调查处理这桩案件。旉南公前去迎接拜见,刘相国起初以为云南知府,一定是总督的心腹之人,便拒绝接见,而派官兵包围总督衙门;经搜查,发现了行贿受贿的账本,某人若干,某人若干,一条一条记录得清清楚楚;而在云南知府的名下,则清楚地写着“某日送黄金二百两,开价十六换,发还”等字样。相国于是对旉南公另眼相看,大为赞赏。总督被拘押在监牢,当初迎合依附于他的那些人,现在没有一个人来过问。旉南公却为他提供食物、衣服鞋袜等生活所需。等到奉命锁拿进京,又资助给他白银一千两供路上使用。总督既感动又惭愧,跪在地上磕头说道:“我有眼无珠,没有认识到您这样的君子。这一行如果还能活命一定矢志报答;倘若罪无可赦,来世做您的子孙来报答。”进京以后,朝廷下旨令他自尽。
十多年后,旉南公因为要照顾父母回到家乡,早已忘记以前的事情了。一天,他正坐在书房闭目养神,忽然看见某总督来了,正要起身迎接,总督已到跟前,头戴珊瑚顶珠官帽(清代二品官帽顶珠材质为珊瑚)、身穿蟒袍玉带,还和原来的形貌一样,对着旉南公跪下来说:“我是来报恩的。”正准备扶他起来,只见总督已经径直走进里面的卧室。一惊而醒,正感到又惊又疑之间,已经有人来报告说第四个孙子出生了,这就是先祖父。满月后,奶妈抱着他走出房间,一见到旉南公,就莞尔一笑,旉南公抚摸着他的头说:“孙儿将来不担心不能做官,但是不能再贪污了。”就嗷的一声大哭起来。先祖父曾说自己平生做官施政,胆子极大,唯独一看见金钱便觉心中惶恐警惕。或许是由于前世的因果还留存在记忆中,从而接受教训吗?旉南公,晚年居住在石门(今浙江省桐乡市),看见附近邻居家的两名儿童,感到他们相貌不凡,把他们请到家里来,让他们和先祖父一起读书。他们就是学士陈万青(字远山,号湘南,官至陕甘学政)、侍郎陈万全(字绎勤,号梅垞,官至兵部侍郎)兄弟,所以为祖父取名叫“陈万森”。
陈子庄又说:先祖父曾说少年时读《论语》,总是不认可孔子说的“及其老也,戒之在得”(人到老年,要戒除贪得无厌之心)这两句话;他说:“人老了,自然一切都会看淡,哪里需要特意强调戒除贪心呢?”当他在滁州做官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在审理一桩案件时,有当事人要拿一万两银子送给他,已经严词拒绝,让那人走了。平时每次睡觉,一碰到枕头就能睡着,这天晚上忽然翻来覆去睡不着。开始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才自己打自己耳光,骂道:“陈某,为什么这么不长进呢?”就像平时一样睡熟了。第二天早晨对人说:“我现在才开始真正佩服圣人说的话了。”他为官,清廉谨慎,严格要求自己。道光元年(1821),代理安徽泗州(今宿州市泗县)的政事。泗州地处淮河下游,每年夏季、秋季之间,城外大部分区域往往被大水淹没,按照惯例要向上级申请赈灾和抚恤。但是需要赈济和抚恤的地方,百姓大都四处转移逃难了,没有办法考核查对,就全都用虚假的名单来报销。所以安徽省民间有“南漕北赈”的说法(意为南边的漕运和北边的赈灾,最容易产生腐败)。唯独祖父坚持不肯这么做,惹怒了上官,导致几乎要被弹劾,于是便辞去了泗州的职务。人们都认为他愚蠢,祖父只是笑笑作为回应而已。他曾对我们兄弟说:“我虽然不拿这个钱,但是把‘清白吏子孙’这五个字留给你们,不是更加厚重和珍贵吗?”这件事情,通州的白小山(名鎔)尚书记载在了为祖父撰写的墓志铭中。前年我代理江苏新阳县(今昆山市)事务,吏胥中有人建议填报丰收田亩要往少了填,征收米粮要多征。我说:“祖父不靠赈灾吃饭,孙子却靠饥荒吃饭,难道可以吗?戒除贪心,难道可以忽视吗?”
祖父活到八十多岁,曾说自己做官几十年,经历过十多个地方,见那些当官却贪图财利的,最后没有不一败涂地的。然而总是没有比侵吞赈灾款,报应更加迅速而且残酷的。那些因事情败露而遭受公开处死的,像王伸汉(嘉庆年间署理山阳县事,冒领赈灾款,又谋杀查赈委员李毓昌,后被处斩)这样的人,就不用说了。即便侥幸逃脱王法的制裁,而往往都会或者因暴病而死,或者患上痛苦难治的疾病而死,子孙也都绝灭。再不然,沦为盗贼、娼妓,成为呈现在人们眼前的现世报应,更是不少。这样的人,都可以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列举出来。大概是贪污受贿、破坏法纪的行为,危害的可能只是一个人、一个家庭,而侵吞赈灾款则是危害到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剥削人民使自己富有,却以为自己和子孙可以长久享用,有这种道理吗?对于赈灾的事务,能够特别用心的,所获得的福报也必定是很丰厚的,下面举两个事例,可以作为借鉴。
广东连平县的颜希深巡抚(字若愚,号静山,又号浚溪,官至湖南、贵州、云南等省巡抚),乾隆年间,曾任山东平度知州。因公事前往省城,正好赶上发大水,形成洪涝灾害,地势低洼的地方都被淹没,老百姓都登上城墙躲避。只是没有食物可吃,灾民嗷嗷待哺,都在唉声叹气。母亲太夫人听说了之后,心生怜悯,于是命令打开官仓,放出储存的稻谷,去壳之后用来赈济灾民,全活了几万人。山东巡抚以其不经过报告,擅自开仓放粮,专门上奏朝廷弹劾,请求将其革职。乾隆皇帝看到奏章后,大为震怒,说:“有这样的贤母好官,一心为国为民,能够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该巡抚不加以保举推荐,反而进行弹劾,这样怎么能起到激发和鼓励的作用呢?”于是专门下旨擢升颜希深为知府,母亲赐三品诰命,封为淑人(三品命妇的封号)。天下的百姓齐声称颂圣天子的英明。后来颜希深官至巡抚。儿子颜检,由拔贡生出身,官至直隶总督;孙子颜伯焘,由进士出身,入翰林院,官至闽浙总督。他的子孙后代至今繁衍不绝,登科及第的有很多,称为大家族。
湖南茶陵县的萧锦忠(原名衡,字黼平,号史楼),是道光二十五年(1845)乙巳科状元;他的父亲在道光年间,曾经在直隶省做知县。有一年的秋季,当地发生水灾,已经过了上报灾情的期限了,没有得到上级批准。萧父于是就把已经征收上来存放在官库中的银两,全部拿出来用于赈济和抚恤灾民;那些还未上缴的,也将凭据烧掉,免除了他们的赋税,百姓特别感恩戴德。而萧父则因为亏空了官银,被收监追偿。上司怜悯他因为爱护人民而获罪,通令全省的官员,代为想办法补偿。等把亏空全部还清被释放出狱,这时儿子萧锦忠状元及第的捷报也正好送到了。这两件事,都是明白显著的果报,人们所耳闻目见的。天道非常近,怎能不受到触动、心生敬畏呢?
又说:曾叔祖陈孝升,字云岩,为人慷慨大度,喜欢结交朋友。二十岁时,亲手散尽一万两白银来结交朋友。在甘肃平番县(今永登县)做县令时,挥霍得更厉害;设置驿馆,宴请宾客,有郑当时(字庄,西汉大臣,少时任侠,为太子舍人时,每逢洗沐日,常置驿马长安诸郊,接待宾客)的风范。适逢某都统,因罪被遣戍(放逐犯人至边境戍守)到伊犁,路过云岩公管辖的区域;云岩公同情他的遭遇,隆重地接待他,临行时又赠送他路费;都统十分感激。但是云岩公所做过的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过后也就忘记了。做了十年的官,亏空官银数万两,被革去职务等候调查。正好都统重新起用,一步步升任至陕甘总督。还没到任,就派人去拜访云岩公。云岩公已经忘记了原来的事情,感到惊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各司道衙门的官员听说了也很惊奇,既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都争相出钱为他弥补亏空。总督来了之后,对待云岩公如同贵宾,多次向朝廷申奏加以保举,官职蒸蒸日上、步步高升;不到十年,官至云南布政使。云岩公更加自我勉励,人们遇到急难之事,请求他帮忙,没有不回应的。
浙江钱塘(今杭州市)的陈桂生巡抚,字坚木,号香谷(一作芗谷),当时在某县做县令,亏欠了税银五千两,无计可施,想要自寻短见。云岩公听说之后,召他来见,呵斥他说:“五千两银子,小事情而已,竟然要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吗?”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给他,则是藩库(清代布政司所属的粮钱储库)已经实收白银五千两的收据。陈桂生感激涕零,因为他的曾祖父陈勾山太仆,曾与陈文勤公(陈世倌)同朝为官,叙同宗之谊,所以论辈分应该称云岩公为叔叔,便以叔侄之礼相交。云岩公虽然喜欢广交朋友,却唯独不肯迎合权贵。当时相国和珅,势力正盛,云岩公不与他有来往;和珅对他很不满。适逢福文襄郡王(福康安),带兵镇压苗民叛乱,发公函提取藩库存银二十万两。云岩公给他了。而不久后,福康安病逝军中,没有来得及补全手续。大官弹劾云岩公滥用库银、超额报销,命令赔偿,和珅于是追究云岩公到吏部接受审问,无法为自己辩白,入狱两年。曾经收到别人因感恩而馈赠的上万两银子,云岩公考虑亏空的数额巨大,这些钱也不够偿还。索性把这些钱,全部用来周济同时入狱的人,他的慷慨大方大概是出于天性。不久后,在狱中去世。当时,和珅已经倒台,于是得以援引赦免的条例而免于追究。后来,陈桂生先生担任江苏巡抚,邀请云岩公的儿子到巡抚衙门中,对待他像亲兄弟一样。人们也很赞赏桂生巡抚能够报答恩德。我在二十岁的时候,见到桂生巡抚,他亲口对我这样讲述的,还因为不能像那位陕甘总督一样帮助云岩公脱离危难而感到遗憾。
8.5.3 相转二品
温侍郎(汝适),号筼坡,顺德龙山人,乾隆甲辰登进士。殿试后一日,天未明,联班入内,听候胪唱。有同科进士杨迈峰,江西人,同乡友知其善相,戏问曰:“今日状元是何人?”杨遍观曰:“无之。”有顷,众曰:“毕至矣。”又曰:“无之。”时殿角有一人,面壁而睡,众指以问焉。杨以火照之,曰:“在此矣。”须臾,传呼第一名状元茹棻,即面壁人也。此事已见前录。
温公深服其术,暇时往杨处拜访,叩以终身前程。杨曰:“君一生官阶,文学侍从,名场顺利,当以四品归田。”温公信之。后授职编修,丁忧回籍,值乾隆甲寅年,桑园围崩决。桑园围者,枕南顺两邑,袤广百余里,广东之至大围也,数十年来多遭水患。公居龙山乡,在围中目睹流离,知修筑非易。向例税亩起科,公曰:“不必尽依前法。”婉劝顺殷富,格外捐资,帅同人合力完筑,全围筑固,永无水患。复在乡创义举,济人无算。
服满进京,杨一见讶曰:“君回乡其多种福田乎,何以骨格大异也?可得二品矣。”公告以故。杨笑曰:“相随心转,前程不能限也。”公后入上书房行走,再官侍讲侍读,历任广西、四川、山东主考,又为陕西、甘肃学政,屡司文柄;洊至兵部侍郎。后归田。复请大吏奏准借库银八万两,发商生息,以备水患。至今除还库款之外,永得息银作岁修,利赖无穷焉。公所生子承悌,道光丙戌登进士,入翰林,官刑部主事。
按,温公尝告人曰:吾母太夫人任氏,事吾祖母区太夫人,凡饮食甘旨之奉、出入扶持之节,莫不小心勤谨,曲意承欢。区太夫人甚爱重之,尝训汝适等曰:“自吾见汝母,而知吾家忠厚积善,以昌其子孙,非偶然也。昔汝曾祖惺庵公,有活婴之德;汝祖适斋公,有睦族之谊;汝父又能好施,每岁捐米数百石,赈其族党。凡族之孤寒无告者,月赒之粟,岁以为常。今族中孤儿寡妇,赖以成立者甚众。盖至是五十余年矣。汝父终鲜兄弟,晚而子孙蕃衍,服习诗书,非明验与!”迨后,汝述,中嘉庆庚申举人,官登州同知;汝进,中嘉庆癸酉举人;汝遵,官詹事府主簿;而公居第六,庶出也。
任氏太夫人,慈祥宽厚,常拜乡之观音。甫出轿,被抢去金簪,众追之。太夫人呼曰:“骨簪耳,无庸追也。”后常戴骨簪,人称为“骨簪二太”。每训子孙孙妇等曰:“汝等生长高门,珠翠罗绮,习以为常。岂知吾家一灯纺绩之苦耶?至于恤寡怜贫,力所能为者,未尝少吝,厚施而薄享,于心稍安耳。”又谓:“妇女闲事赌博,诚非所宜。闺门有赌风,即败象也。愿子孙永戒之!”
【译文】温汝适侍郎,字步容,号筼坡,广东顺德龙山人,是乾隆四十九年(1784)甲辰科进士。参加完殿试后的第二天,天还没亮,排班进入内廷,听候公布名次后接受皇帝召见。有一名同科录取的进士杨迈峰,是江西人,同乡朋友都知道他善于看相,开玩笑地问他:“今天的状元是谁?”杨先生观察了一遍,说:“没有。”过了一会儿,大家都说:“人都到齐了。”又说:“还是没有。”当时大殿角落里有一个人,在面朝墙壁睡觉,大家指着他问。杨某拿灯火照了一下,说:“在这里。”不一会儿,大家听到宣布一甲第一名状元是茹棻(rú fēn,字稚葵,号古香,浙江绍兴人,官至兵部尚书),果然就是面壁而睡的人。这件事情已经记录在前文中。
温汝适先生深深叹服于他的相术,空闲时间就到杨先生那里拜访,叩问终身的前程。杨先生说:“先生一生的官位,属于文学侍从一类的官职,仕途也比较顺利,最后以四品的级别退休还乡。”温先生很相信。后来,授予翰林院编修的职务,因父丧回乡守孝,正值乾隆五十九年甲寅(1794),桑园围决堤。桑园围,地跨南海、顺德两县,占地面积方圆一百多里,是广东最大的堤围,几十年来因失修,经常遭受水患灾害的困扰。温先生居住在龙山乡,在堤围之中目睹老百姓流离失所,知道修筑和维护不容易。过去的做法是按照田亩征收捐税,温先生说:“不一定要完全按照以前的办法。”他婉转恳切地劝说顺德的富户,特别要额外踊跃捐款,带领当地人齐心协力完成堤围的修筑,将整个堤围加固,从此永远不再遭受水患。又在家乡创办多种善行义举,帮助到的人不计其数。
守孝期满回京城任职,杨先生一见到他就惊讶地说:“先生回乡后一定是做了很多好事吧,不然为何骨相已经大不一样了?可以达到二品的级别了。”温先生告诉他了其中的缘故。杨先生说:“面相跟随心地转变,前程不可限量啊!”温先生后来入上书房行走,其后担任侍讲学士、侍读学士等,又历任广西、四川、山东等省乡试主考官,又担任陕西、甘肃学政,多次执掌考选文士、评定文章的权柄,累官至兵部侍郎。后来,退休回乡。又向上级大官提请,奏请朝廷借贷库银八万两,拨交当地商人发生利息,作为维护堤围、防备水患的资金。至今每年所产生的息银除了一部分偿还库银本金以外,其余部分作为每年维修堤围的资金,使当地百姓长期受益。温先生的儿子温承悌,道光六年(1826)丙戌科中进士,入翰林院,官至刑部主事。
按,温汝适先生曾经对人说:我的母亲任氏太夫人,侍奉我的祖母区氏老太夫人,凡是日常饮食的供养、出入扶持的礼节等,没有不小心勤勉谨慎的,尽心尽力让老人欢喜。区老太夫人对她非常喜爱和敬重,曾经对我们兄弟说:“自从我见到你们的母亲,就知道是我们家为人忠厚、积德行善,才使得子孙后代兴旺发达,绝不是偶然的。当初你们的曾祖父惺庵公,曾有救活婴儿的善行;你们的祖父适斋公,能够和睦宗族,极力维护邻里族人之间的团结;你们的父亲又能乐善好施,每年捐出米粮几百石,用于周济族人和邻里乡党。凡是族人中孤苦贫寒而又无处求助的,每月接济给他们一些口粮,每年如此,成为惯例。现在宗族中的孤儿寡妇,依靠他的帮助得以维持生活、成家立业的有很多。到现在已经五十多年了。你们的父亲没有兄弟,晚年子孙满堂,繁衍不息,而且又都能够读书有学问,这些不都是很明显的验证吗?”此后,温汝述,在嘉庆五年(1800)庚申科乡试考中举人,官至山东登州同知;温汝进,在嘉庆十八年(1813)癸酉科乡试考中举人;温汝遵,官至詹事府主簿;而温汝适先生排行第六,是庶出(妾所生的子女)的子嗣。
母亲任氏太夫人,为人慈祥宽厚,常常礼拜乡里供奉的观世音菩萨。有一次,刚刚从轿子里出来,头发上金簪被人抢去,众人急忙追赶。太夫人喊道:“只是骨簪而已,不用追了。”后来平时便一直戴骨簪,人们称为“骨簪二太”。时常教导子孙、儿媳、孙媳们说:“你们生长在富贵之家,头戴金银珠宝、身穿绫罗绸缎,感觉稀松平常。怎么知道我们家当初在一盏油灯下纺纱织布的辛苦呢?至于救济孤寡无依和贫寒困苦的人,力量能够做到的,不曾有丝毫的吝惜,施舍给别人要慷慨丰厚,自己享用则要淡薄简朴,这样才能稍稍感到心安。”又说:“妇女闲来无事沉迷于赌博,实在是不合适的。闺门有赌博之风,就是败家之象。希望子孙永远记住啊!”
8.5.4 罚迟二科
山东林秀才长康,四十不第,一日有改业之想。闻旁有呼者曰:“莫灰心。”林惊问:“何人?”曰:“我鬼也,守公久之,并为公护者数年矣。”林欲见其形,鬼不可,再四言,鬼曰:“公必欲见我,无怖而后可。”林许之。遂跪于前,丧面流血,曰:“某蓝城县市布者也,为掖县张某谋害,以尸压东门城内磨盘之下。公异日当宰掖县,故常侍公,求为申冤。”且言:“公某年举乡试,某年成进士。”言毕不复见。至期果举孝廉,惟进士之期爽焉。林叹曰:“世间功名之事,鬼亦不免误报乎?”是夜闻空中呼曰:“公自行有亏耳,非我误报也。公于某月日私调孀妇某,幸未成奸,无人知觉。阴司记其恶而宽其罪,罚迟二科。”林悚然谨身修行,逾二年而成进士,受官掖县。抵任巡城,见一石磨,启之,果得尸。立拘张某讯之,尽吐杀人情实,置之法。乃嘉庆年事。
【译文】山东有一名秀才,名叫林长康,四十岁还没有中第,一天突然产生了改行的想法。听到旁边有个声音对他说:“不要灰心。”林秀才惊奇地问:“什么人?”那个声音回答说:“我是鬼,守候在您身边很久了,并保护您好多年了。”林某想要他显现形象出来,鬼不同意,林某反复请求,鬼说:“您如果一定要见我,不能害怕才行。”林某同意。那鬼于是跪在林某面前,面目肮脏可怖,浑身流血,说:“我是蓝城县卖布的,被掖县的张某谋害,把我的尸体压在东门城内磨盘的下面。先生将来会担任掖县知县,所以一直守候在先生身边,请求您将来为我申冤。”还说:“先生某年参加乡试中举,某年考中进士。”说完就消失不见了。到了预料的那个时间,果然考中举人,只是中进士的时间没有应验。林某感叹说:“世间功名的事情,鬼也免不了误报吗?”这天晚上,听到空中有个声音说:“是您自己德行有亏了,并不是我说得不准。您在某月某日私下里调戏某寡妇,所幸还未发展成奸情,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阴司记录了这次恶行,而从宽处理,罚您推迟两科考中进士。”林某从此以后诚惶诚恐,谨言慎行,严格要求自己,两年之后终于成为进士,被授予掖县知县的官职。上任后在城中巡视,看见一座石磨盘,把它打开,果然发现了尸体。立即将张某拘捕审讯,全部承认了杀人的实情,后被依法处决。这是嘉庆年间的事情。
8.5.5 孝丐
定远县书吏某,发疾昏去,见冥役牵至阎君衙前待讯,忽闻阎君将延孝子入内堂。书吏私忖:“阎君尊礼孝子如此,但不知孝子何许人?”留意俟之。须臾,大开中门,阎君亲出迎迓,乃一乞丐也;俄顷,丐出。书吏因跪丐前哀告,家有老母,无人侍奉,求其到阎君前缓颊,释放回阳。丐始难之,踌躇再四,乃勉强复进衙见阎君,出语书吏曰:“情已上达,汝速去,毋少留。”书吏叩头谢,复询丐姓名里居,曰:“我怀远县某庵前乞丐也。”书吏回阳后,即到怀远某庵,询其人。庵主曰:“此孝丐也,事母至孝,乞食奉母,母食饱,方食残食。夏日暑氛甚恶,丐先负母至庵前树阴下安息,然后沿门行乞。乞归,事母如孺子然。母死,葬于庵前大树下,哭母哀痛,以头抢树,寻亦殁。土人重其孝,葬丐于其母冢之侧,题其碑曰‘某孝丐墓’。”书吏闻言,祭奠丐墓而返。
夫贫贱至于为丐,尚能生养死葬,极尽孝道,哭母以终。人重其孝而题其墓,神敬其孝而待以礼。视世之为人子者,生不能养其亲,死不能葬其亲,而反忤逆其亲者,此孝丐之罪人也。书之以为有父母者劝。
【译文】安徽定远县有一名从事文书工作的书吏某人,生病昏迷过去了,见到被冥府的差役带到阎王衙门前等待审讯,忽然听到阎王将要有请孝子来到内堂。书吏暗自心想:“阎王竟然如此尊重和礼敬孝子,只是不知道孝子是什么样的人?”便留意等待。不一会儿,将正门完全打开,阎王亲自出来迎接进门,原来是一个乞丐;过了一会儿,乞丐出来了。书吏就跪在乞丐面前哀求,家中还有老母亲,没有人侍奉,求他到阎王面前替自己求求情,暂时释放回阳间。乞丐起初感到为难,犹豫再三,就勉强回到衙门面见阎王,出来对书吏说:“情况已经报告上去了,你快走吧,不要再停留。”书吏叩头表示感谢,又询问乞丐的姓名、住址,乞丐说:“我是怀远县某庵前面的乞丐。”书吏回阳以后,就到怀远县某庵,询问是否有这个人。庵中主僧说:“这是一位孝丐,对母亲特别孝顺,靠讨饭来奉养母亲,母亲吃饱后,自己才吃剩下的食物。夏季天气酷热难耐,孝丐先背着母亲到庵前树荫下休息,然后自己沿街讨饭。要饭回来之后,事奉母亲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母亲死后,将她埋葬在庵前的大树下,哭泣得十分悲痛,用头撞树,然后自己也去世了。当地人敬重他的孝心,将孝丐安葬在母亲坟墓的旁边,在墓碑上题刻‘某孝丐之墓’。”书吏听了这些话之后,祭奠了孝丐的坟墓之后回去了。
贫穷卑贱到了做乞丐的程度,尚且能够对母亲做到生前奉养、死后安葬,极力克尽孝道,因母亲去世,悲伤过度而死。人们敬重他的孝心,为他树碑立墓;神明敬重他的孝心,给予他极高的礼遇。对比世上很多做人家子女的,在父母生前不能奉养,死后不能安葬,反而忤逆顶撞父母的,真是孝丐的罪人啊。记录下这件事用来劝勉世上那些有父母的人。
8.5.6 雷击恶伙
无锡荡口饭店中,有客人身怀洋银四十元;饭罢出店,遗失银包在店。店伙某,见而匿之。客转寻不见,因向店伙索取,许以十元酬赠;店伙答以不见,留客吃点心,出买毒药,潜置面中。客将下箸,忽然腹胀,方如厕,天顿昏黑,霹雳一声,店伙手捧银包,跪在客前,已被雷击死矣。面变黑色,始知其置毒杀客也。同治元年事,丁锦帆口述。
【译文】无锡荡口镇的一家饭店中,有一位客人身上带着洋银四十元;吃完饭走出饭店,将银包遗忘在了店中。店里的某伙计,看见了之后自己藏匿了起来。客人返回店中寻找,没有找到,于是向伙计索要,答应拿出十元来表示酬谢;伙计说没看见,将客人留下来吃点心,自己溜出去买毒药,悄悄地放在面条中。客人正要下筷子准备吃的时候,忽然感觉肚子胀痛,在上厕所的时候,天色顿时昏暗了下来,霹雳一声炸雷,伙计手里端着银包,跪在客人面前,已经被雷劈死了。面条变成了黑色,才知道他放了毒药要毒死客人。这是同治元年(1862)的事情,是丁锦帆亲口讲述的。
8.5.7 三代孤忠
常州某寺,曾铸铜钟一,叩之无声,久无过问者,遂以哑钟名。汤雨生都督(贻汾),未之信,往游,叩以莛,钟大鸣。僧骇,随击之亦鸣;他人易杵试之,无不鸣。自是钟为不哑矣。都督有《纪缘诗》,述其异。
余闻都督之祖纬堂先生(大奎),乾隆间,官台湾凤山县,殉林爽文之难。都督之父楚儒荀业先生,同死。都督由荫洊升协镇,引年归,侨寓秣陵,诗画自娱,文誉藉甚。会咸丰三年,粤匪陷城,年七旬余,作《绝命诗》,从容就义。距台湾之乱,正甲子一周。三代孤忠,千秋不泯。寺钟之忽鸣,殆忠义之气所激宕耳!
【译文】常州的某座寺院,曾经铸造了一口铜钟,怎么敲都不出声,时间久了也就没人过问这口钟的事情,索性称其为哑钟。汤贻汾(字若仪,号雨生)都督,不相信,就到寺院游玩,用木棒来敲,钟发出很大的声音。僧人惊骇,然后自己来敲,也能出声了;其他人换木棒来敲,没有不出声的。从此以后,这口钟也就不是哑钟了。汤都督曾经写过一首《纪缘诗》,来记述这件奇事。
我听说汤贻汾都督的祖父汤大奎先生(字纬堂),乾隆年间,担任台湾凤山县(今高雄市)知县的官职,因林爽文之乱而殉难。都督的父亲汤荀业(字楚儒,一字与竹)先生,同时遇难。都督荫袭云骑尉世职,后升任至温州镇副总兵,因病未赴任,客居在南京,以写诗作画愉悦身心,在文坛上颇有影响力。在咸丰三年(1853),太平天国军队攻陷南京城,他当时七十多岁,作了《绝命诗》一首,从容殉难。距离台湾之乱,正好过了一个甲子(六十年)。三代人尽忠报国,以身殉国,气节千秋不灭。寺院铜钟忽然鸣响,大概是忠义之气所感发激荡的吧!
8.5.8 火劫
道光癸卯,海氛初熄,清江浦治善后事宜。于小兰寺设局制火药,夫役数十名,日夜不辍,邻居栉比。一儿约三四岁,其父常挈往游瞩。二月二十二日复往,儿惊啼不绝声,归诘之,云:“局中夫役,皆铁索拘挛;旁有红衣人,状复狰狞可畏。”群谓其乱语耳,不之信。是夜药碓火发,轰毙二十九人。始知大劫有定数,非偶然者。局之前楹为神殿,屋瓦齐飞,而神座无毫发损,亦奇。
【译文】道光二十三年(1843)癸卯,海疆上动乱的形势(指鸦片战争)刚刚平息下来,江苏淮安的清江浦正在办理善后事宜。在小兰寺设立火药局,用来制造火药,有几十名工人,日夜不停地工作,周边的民居很稠密。一名儿童大约三四岁模样,他父亲常常带着他到局里游玩观看。二月二十二日这天,又去游玩,儿童突然受到惊吓、大哭不停,回来问他,孩子说:“局中的工人,手脚都被用铁链捆绑;旁边有身穿红衣服的人,长得也很凶恶可怕。”大家都认为孩子胡言乱语,不相信。当天夜里,堆放火药的地方失火,炸死二十九人。才知道大的劫难都是有定数的,绝不是偶然的。火药局的前房是神殿,屋顶的瓦都被炸飞了,但是神像毫发无损,也是奇迹。
8.5.9 陈李济
陈体全,南海河清人,家素贫,而性纯孝。早失父,事母极诚,抚爱弱弟。尝因母病,旦奉汤药,夜则走往西樵山,星露跪祷,共四十夜焉。晨遇采药翁谓曰:“君有忧色,何也?”公以母疾告。翁曰:“君有孝心,吾采药与汝。”并授以书一卷;转眼间,失翁所在,异之。持药归,母食之愈。展视其书,皆丸散药方治病所用,疑翁必是仙人,其方多效验。遂精心如法制之以济人,自此陈行卖药矣。
一日,由省渡回家,渡中一客并坐,彼此问答。客自云:“李升佐,与君邻近者也,亦以药材贸易。”渡到岸,陈先起行至家,方悟失银二百,遗于渡处;即走问李:“有拾得否?”而李已携银来送复矣,留饮尽欢,竟成知己。遂合伴开张,号“陈李济”,此其由也。
二公以世情多诈,药丸制造,易涉欺瞒,誓不稍假。相处以敬,相待以诚,平居怡怡如骨肉也;即有错处,亦不介怀。及李公弃世,陈公召其二子泣谓曰:“昔叔向有抚孤之仁,晏子笃久要之谊。吾友虽没,敢忘斯义乎?”为之延师训读,俾至成立;田园庐墓,皆代为经理。尝对人曰:“吾非以邀名,但以慰吾亡友耳。”陈公年九十,无病而终。
自开创至今,两姓子孙男女,不相拜契,不结金兰,不相嫁娶;序分昭穆,谊有尊卑;或以叔侄相称,或以兄弟同派,秩然不紊。两姓妇女不通来往,有大喜,则送酒四席而已。两姓子侄,如有亏空数目,亦仅在股分摊扣,决不准将股分顶与外人,故子孙不至失业。
至于铺中捐赀恤孤寡、置祭田、济贫穷、赈乏绝,置水车,以为街邻之卫;设文会,以为作育之方,种种善举,则又美不胜录焉。今两姓子孙中举者有人,食饩(xì)者有人,游庠者有人。后秀挺生,正未有艾,其获报亦绵长矣。
【译文】陈体全,是广东南海县河清人,家境素来贫穷,而天性至孝。早年失去了父亲,事奉母亲极为诚敬,抚养爱护幼小的弟弟。曾经因母亲生病,白天侍奉汤药,晚上则去往西樵山,露宿野外面向星空跪拜祈祷,前后共计四十个夜晚。一天早晨,遇到一位采药的老翁对他说:“先生面带忧虑的神色,是为什么呢?”陈先生告诉他母亲生病的情况。老翁说:“先生有孝心,我采药给你。”并传授给他一部医书;转眼之间,老翁就消失不见了,感到很奇异。拿着药回到家,母亲吃了之后就好了。打开那部书来看,都是丸散膏丹等治病所用的各类药方,怀疑那位老翁一定是仙人,书中的药方大多很有效果。于是按照书中的方法精心制作药物,来救助世人,从此以后开始开药店卖药了。
一天,从省城乘坐渡船回家,渡船上和一位客人并排而坐,彼此打招呼叙谈。客人自己说:“我叫李升佐,和先生家离得很近,也是做药材生意的。”渡船靠岸,陈先生先行动身回到家,才想起来丢失了二百两银子,遗忘在渡船上;连忙回去询问李先生是否捡到,而这时李先生已经带着银子来送还了,留下来饮酒畅谈,非常尽兴,最后成为知己的朋友。于是合伙开办药店,取字号为“陈李济”,这便是其中的由来。
陈、李二位先生因为近世人情多欺多诈,药丸的制造,容易出现欺骗蒙混的现象,所以他们发誓绝不会做出任何假冒伪劣的行为。二人在相处过程中,彼此尊敬,真诚相待,平时的生活和美安乐,如同亲兄弟;即便有过错的地方,也不介意。等到李先生离世后,陈先生叫他的两个儿子过来,流着泪对他们说:“古时候,春秋时晋国大夫叔向[羊舌肸(xī),字叔向]抚养汝齐的遗子;齐国丞相晏婴不轻易与人交友,一旦交了一个朋友,就会全始全终。我的朋友虽然不在了,但是朋友之间的情义怎敢忘记呢?”为两个孩子聘请老师教他们读书,使他们能够成家立业;田地、房屋、坟墓,都帮助他们经营置办。曾经对人说:“我并不是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只是让我那死去的朋友九泉之下能够安心而已。”陈先生一直活到九十岁,无病而终。
自从“陈李济”开创至今,陈、李两家的子孙男女,不互认干亲,不结拜兄弟,不互相嫁娶;按照长幼、上下等次序左右排列,叙尊卑之谊。或者以叔侄相称,或者以兄弟相称,秩序井然,有条不紊。两家的妇女不必相互来往,每当有大喜事,则赠送四桌酒席而已。两家的子侄,如果有人在经营过程中出现了亏空,也仅仅将亏空的数额在股份中均摊扣除,绝对不允许将股份转让给外人,所以子孙不至于失业。
至于药铺中捐款开展抚恤孤儿寡妇、置办祭田、救济贫困、赈济吃不上饭的人,以及设置救火水车,来护卫街坊里舍的安全;举办文化交流集会,作为培养教育人才的途径等等,各种各样的善行义举,则又是不胜枚举,美不胜收。现在两家子孙中,有人考中举人,有人成为廪生,有人进入府学、县学读书。后起之秀,层出不穷,正是蒸蒸日上的势头,享受前人的福泽也可谓是绵远长久。
8.5.10 戕蚁
苏州元和县,乡名邓巷,蒋姓,聚族而居。有蒋某之嗣母,素嫉蚁。每逢夏月,睹蚁聚处,辄以热水浇之,家中搜灭无遗。邻里间有蚁穴,亦必持水往灌,不惮烦也。年逾六旬,肩上忽生一疮,并无头脑,时痛时痒,若蚁蛀者。医家莫名何证,后疮忽自溃,内有蚁无数,皆蠕动;以手拂之,即痛不可忍。辗转袵席者二十年,以迄于殁。此咸丰七年事。
【译文】苏州元和县,一个叫邓巷乡的地方,蒋姓族人,聚居在这里。有蒋某的嗣母(出继的儿子称所继嗣一方的母亲),一向讨厌蚂蚁。每逢夏天,看到有蚂蚁聚集的地方,就用热水来浇,家中所有的地方都搜寻了个遍,蚂蚁被灭除一干二净,没有遗漏的。邻居家如果发现有蚂蚁窝,也必会拿着水热水去浇灌,不怕麻烦。六十岁后,肩膀上忽然生出一个毒疮,并没有头脑,一会儿痛,一会儿痒,好像被蚂蚁用力撕咬。医生也诊断不出是什么病症,后来疮口忽然自己溃烂,里面有无数蚂蚁,都在蠕动;用手来抚摸,就痛不可忍。在床上翻来覆去二十年,一直到死。这是咸丰七年(1857)的事情。
8.5.11 投猪还债
同治四年,宜兴东乡卞渎,张凤冈,养猪,卖与屠户,得钱数千文。宰剥后,见猪耳上有“范天球”三红字。询张姓:“有欠债人名范天球否?”其家寻旧券,果得“范天球欠钱十千未还”。此事陶士寅亲眼见之。
【译文】同治四年(1865),江苏宜兴东乡卞渎村,有个叫张凤冈的人,养了一头猪,卖给屠户,得到了几千文钱。屠户将猪宰杀处理后,看见猪耳朵上有“范天球”三个红字。询问张某:“有没有一个叫范天球的人,欠了您家的钱?”他们家搜寻旧的欠条,果然找到一张欠条,上面写着“范天球欠钱十千未还”。这件事情是陶士寅亲眼所见的。
8.5.12 张发祥孙
苏贾张发祥,有孙,素忤逆。私仆妇而杀其仆,事秘无知者。发祥知之,盛怒逐孙,孙因厉一剑,常佩腰间,若将倳(zì)刃于大父者。癸巳六月,孙外出,距家里许,遇一白衣老者谓曰:“子非张某耶?子家有急事,遣我要子于路,宜速归。”诘之,忽不见。张急奔归,喘吁入门,解衣弛带,亟问:“老者何人?”家中无知者。语未竟,霹雳随之,雷针从肋下贯右足心而出,背有朱书数字,人莫之识。佩剑飞着屋壁,数人拔之皆不出;发祥自拔,则应手而下。呜呼!雷神显赫如此。此道光年间事。
【译文】苏州商人张发祥,有个孙子,素来忤逆不孝。和仆人的妻子通奸,而将仆人杀害,事情秘密没有人知道。发祥发觉以后,大怒,要将孙子赶出去,孙子于是将一把剑磨快,时常佩戴在腰间,好像准备随时将要刺向祖父。癸巳年(1833)六月,孙子外出,在离家一里多路的地方,遇到一位白衣老人对他说:“你是张某吗?你家有急事,派我到路上来通知你,要赶快回去。”正要追问,忽然消失不见了。张某急忙跑回家,气喘吁吁地进门,解开衣服,松开衣带,急忙问家人:“白衣老人是什么人?”家中没有人认识。话还没说完,霹雳一声炸雷随之而来,雷针从肋下贯穿右脚心而出,背上有几个红色的字,人们都不认识。佩剑从身上飞出插入墙上,几个人用力拔都拔不出;发祥自己拔,则一下子就拔出来了。哎呀!雷神竟然如此威灵显赫!这是道光年间的事情。
8.5.13 十五字被黜
扬州某僧,欠乡人银一百两;乡人欲讼之,出借券示某文学,盖欲藉以为援也。僧早知其与文学善,己向哀求;文学遂于借券上,私添“某月十几日,钱已还讫,此券作为废纸”,凡十五字。谓乡人曰:“予非善讼者,不能为汝援。”出券还之。乡人固不识字,亦无暇启视也,入城竟控诸官。官曰:“不识字数多寡耶?岂有添注十五字,而茫然罔觉者?”乡人无以辨,遂被责。某入秋闱,荐而不售,批云:“文短十五字。”盖定例必满三百字,某止有二百八十五字也。所短字数,适符所添字数。
【译文】扬州的某僧人,欠了乡人一百两银子;乡人想要把他告到官府,拿出借据给某秀才,主要是想要借他的力量作为援助。僧人早就知道乡人和秀才关系好,自己便向秀才哀告;秀才于是在借据上,私自添加了“某月十几日,钱已还讫,此券作为废纸”,共计十五个字。又对乡人说:“我不是善于打官司的人,不能帮你的忙。”便把借据还给了乡人。乡人本来就不识字,也没工夫打开细看,直接进城控告到官府。官员说:“你不知道字数多少吗?哪有添加了十五个字,却茫然不觉的?”乡人没有办法辩解,于是被责罚。某秀才秋季参加乡试,文章已经获得推荐,却最终未被录取,主考官在试卷上批示:“文章短少十五字。”原来按照规定,文章必须写满三百字,秀才只写了二百八十五个字。所短少的字数,恰好符合私自在借据上添加的字数。
8.5.14 罗军门袖镖
提军罗忠悫思举公,勇悍绝伦。少年本无赖,有相士见其遗矢皆方,知大贵。因劝其检束,并妻以女。后投川陕军中,积勋至湖北提督。公自作行状,述少年事不少讳,其度量不可及。一日,谷城邑令林九冈(凤仪)宴罗,席次询及:“公艺今尚可一试否?”公举手指庭柯,忽已割(huò)然中断,则袖镖出矣。承平之际,宴会之时,防身物尚不暂离。公之虑患深哉!
【译文】提督罗忠悫公(史载其谥号实为“壮勇”),名思举,字天鹏,勇猛强悍无人可比。少年时本是不务正业的无赖之徒,有一位相士观察到他的大便都是方形,料定他将来必定大贵。于是劝勉他检点约束自己,并且把女儿嫁给他。后来投身到平定白莲教起义的军营中,凭借出色的战功,逐步升任至湖北提督。罗公生前提前为自己写了一篇行状(叙述死者生平事迹的文章),记述少年时的事情,毫不隐讳,他的胸襟度量无人能及。一天,湖北谷城县县令林九冈(名凤仪)宴请罗公,席间问及:“您的身手技艺现在还能展示一下吗?”罗公举手指向庭院中的树木,忽然已经整整齐齐从中间应声断开,原来是袖中的飞镖已经飞出去了。太平时期,宴会之时,防身的物品尚且一刻不离身。罗公的忧患意识真是深远啊!
8.5.15 藏银宜审
有人附航船行江南徒阳运河,偶有后船撞其梢;船户斥之,已驶去。初以为行船之常,船内有一翁,忽曰:“此撞甚奇,诸君囊箧中有金银否?”众答:“无有。”独一少年面赤不答。翁曰:“如不语,后将噬脐。”少年急启笥视之,惊诧流涕曰:“有二百金,已失去。”翁曰:“幸遇我,可珠还。”因属船户努力追及之,亦撞其船。翁立船首以待,前船一客,出问为谁。翁笑曰:“识者。”客曰:“幸会。”一举手各归船。翁问少年:“银已归未?”视笥中,则已复故处。惊喜拜谢,询:“何神术?”翁笑不答。此邪说六角算也。翁能暗察,术当更精。此道光末年事。
【译文】有人搭乘船只航行在江南徒阳运河上,突然后面来了一条船撞到了船尾;船家大声呵斥,然后那船就开走了。起初以为是开船时常见的事情,船中有一位老翁,忽然说:“这次撞击非常奇怪,大家口袋、箱子中有金银吗?”众人回答说:“没有。”唯独一名少年脸红了,没有回答。老翁说:“如果现在不说,后面后悔也来不及。”少年急忙打开行李箱检看,惊奇讶异地流泪说道:“我有二百两银子,现在不见了。”老翁说:“幸亏遇到我,可以物归原主。”于是叮嘱船家加快速度追上去,也撞向他们的船。老翁站在船头等待,前面船上一名客人,出来问是谁。老翁笑着说:“认识的人。”客人说:“幸会幸会。”两人各自举了一下手就回船舱了。老翁问少年:“银子已经回来了吗?”再看箱子里,则已经物归原处。少年惊喜不已,连忙拜谢,询问这是什么神术,老翁笑而不答。这就是传说中的所谓“六角算”的邪术。老翁能够察觉到,他的技术可能更精巧。这是道光末年的事情。
8.5.16 惜浆
五谷无不知惜,独至浆洗衣服之麦粉则否,何也?习不察耳。试思普天下,禁用麦粉浆衣,一年中,民间即可积麦数十万石。昔有邻里失火,延烧数百家,而一家独存,究其故,则数世不用麦粉浆衣者。因思巨家大族,每一浆洗,所需粉浆,盈盆盈盎;即编氓(méng)小户,亦然。夫以盈盆盈盎之麦粉而倾弃之,谁不曰罪过?独不思衣服穿后,再经洗濯(zhuó),此麦粉水,又谁不倾弃于地,何不罪过乎?且妇人女子里衣亵服,无不用浆,此尤为造孽之甚。
或曰,洗而不浆,服之不便。而余一向之衣,非惟不喜浆,且最怕浆;偶遇误浆者,必使落水重洗之。夫不浆则布较柔软,何反不便于穿?即浆亦不过一二日结燥耳,岂能久乎?
嗟乎!粤匪再窜杭城,饿死者不少;斯时求麦粉充饥,从何而得?而平定之后,又复浪费不惜,恐非积德迎祥之道。
然则禁之当何如?一家必有一主,其主躬先倡率,所洗衣不用浆,而后及妇女,而后及仆妪,随时劝戒。一店必有总理之人,亦先躬自倡率;交人洗,则明告以勿浆;而后及伙友,而后及学生。如是由一人至千百人,一家至千百家,一店至千百店,所省麦粉甚巨,不致造孽矣。夫麦居五谷之一,本各知惜,浆洗一事,特积渐为常,无有警觉之者,故遂抛弃而不顾耳。
再有粉绸浆布,及有一种绵绸,名曰粉胚儿,货本稀松,用生熟小粉涂上,以炫买主。看似细白,一经落水,便形稀薄。此不但利己欺人,有亏天理;其暴殄天物,又孰甚焉!粉绸用粉犹微,浆布粉胚儿造时,竟须桶计,岂不作孽?戒之当自机上始;买者亦勿为所欺,使绝其消路。此又因浆洗而推类以相劝者也。
【译文】五谷粮食没有人不懂得珍惜,唯独对于浆洗衣服(旧时一种洗衣方法,衣服洗净后,浸入粉浆或米汤中浆挺)所用的麦粉却不重视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相沿成习惯,也就不再觉察了。试想普天之下,如果禁止用麦粉浆洗衣服,一年之内,民间就可以节省几十万石的麦子。当初有邻里失火,波及烧毁了几百户人家,而唯独一家安然无恙,推究其中的缘故,则是这家已经几代人不用麦粉浆洗衣服了。于是想到那些大户人家,每次浆洗衣服,所需用的粉浆,都是一盆一盆的;即便是平民小户,也是如此。如果说把成盆的麦粉随意倒掉,谁不说是罪过?唯独不想想浆洗的衣服穿过之后,再经过洗涤后,这也是麦粉水,又有谁不是随意倒在地上呢,这难道不是罪过吗?而且,妇人女子所穿的内衣内裤,也都要浆洗,这更是很造孽的。
有人说,洗了之后不浆,穿起来不方便。而我向来的衣服,不但不喜欢浆,而且最怕浆;偶尔遇到被误浆的,一定要下水重新洗过。不浆的话则布料柔软,为何说反而不方便穿呢?即便用浆也不过一两天硬挺干燥而已,怎能保持很长时间呢?
哎呀!太平天国军队再次流窜到杭州城的时候,被饿死的人有不少;这个时候,想要求些许的麦粉来充饥,从哪里能得到呢?而祸乱平定之后,继续浪费,不知道珍惜,恐怕不是积德修福、感召吉祥的道理。
但是禁止浆洗应当怎么做呢?一个家庭必定有一名主事的家长,家长一定要亲自带头做好榜样,所洗的衣服不用浆,然后是妇女,再然后是仆人、老妈子,随时随地进行劝说告诫。一个店铺必定有总管的人,也要首先带头做榜样;把衣服交给别人洗的时候,就明确告诉不要用浆;然后是伙计,然后是学徒。像这样从一个人普及到千百人,从一家普及到千百家,从一家店普及到千百家店,所节省下来的麦粉数量会非常巨大,不至于造孽了。麦子作为五谷的一种,本来都是知道珍惜的,唯独对于浆洗衣服这件事,就渐渐习以为常,没有人再引起注意,所以随意抛弃而不管不顾了。
还有就是粉绸、浆布,以及有一种绵绸,名叫“粉胚儿”的,本是稀松平常的货物,用生熟小麦粉涂上以后,来炫惑买主。看上去细密洁白,一经水洗,便变得又稀又薄。这不但是靠欺骗别人来谋利,有亏天理;而更是暴殄天物,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吗?粉绸所用的麦粉还比较少,而浆布、“粉胚儿”制造的时候,所用的麦粉竟然要按桶来算,难道不是作孽吗?禁绝这种现象必须要从在织布机上织造的时候开始;买的人也要注意不要被卖家欺骗,最终使其断绝销路。这是从浆洗而推及类似的现象,从而进行劝化。
8.5.17 嵊县奇案
严槐亭(思忠),镇江进士,官浙江,有政声。同治庚午,知嵊(shèng)县事。有盗夜入衙署,先杀其一妾一女。严觉,呼从人,声未已,而剚(zì)刃于胸矣。天明,盗仍踰垣出,左持印,右持刀,浴血行市中,遂被获。问之,曰:“我只杀二心人。”问何以入署,曰:“骑马出入。”问何人指使,曰:“数岁时,有和尚教之。”问其姓,曰:“庞。新昌人,向以剃头为业。”问有何仇,曰:“向不认识,亦无仇隙。”并拘内外厮仆认问,皆在梦寐中;不知其何以入,何以出也。事闻,严旨究追,尽法惩治。邑人思其遗政,为之服丧,并立庙以祀之。
嗣其同年某曰:“严少时从父徐州教官任,署中有狐,熏穴得其二,杀之。其父未之知也。夜梦白发老人泣告曰:‘公子杀吾爱女并妾,誓必以报。’父兴,呼而责之,令跪读一经。越数日,乘父公出,复水灌火灼,并获老狐,杀以泄愤。”此事严在署向友屡言之。嗜杀者,可以戒矣。
【译文】严思忠,号槐亭,镇江人,进士出身,在浙江做官,颇有政声。同治九年(1870)庚午,任浙江嵊县知县。有一名歹徒夜间闯进县衙,先杀死了他的一个小妾和一个女儿。严县令发觉以后,急忙呼叫侍从人员,声音未落,而已经被歹徒刺入胸部而死了。天亮之后,歹徒翻墙逃出,左手持官印,右手拿刀,浑身是血行走在街市上,于是被抓获。审问他,回答说:“我只杀二心人。”问他是如何进入衙署的,回答说:“骑马出入。”问他受何人指使的,回答说:“几岁的时候,有个和尚教我的。”问他姓氏,说:“姓庞,是新昌县人,平时以剃头为业。”问他有什么冤仇,回答说:“从来不认识,也没有冤仇和过节。”并将里里外外的小厮、仆人拘提到案,进行辨认询问,也都是茫然不知;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进来,什么时候出去的。事情奏报到朝廷,下旨严厉追究,依法惩治。嵊县百姓缅怀严县令的德政,为他挂孝表示哀悼,并建立祠庙来奉祀。
后来,据他的同年某友人讲述:“严思忠少年时跟随父亲在徐州担任教官,官署中有狐狸,通过用火熏烤洞穴,捉到其中的两只,杀掉了。他父亲还不知道这件事。夜里梦见一位白发老人哭着哀告说:‘公子杀了我的爱女和爱妾,发誓一定要报仇。’父亲醒来,把他叫过来责骂了一通,命令他跪着诵读一部经书。几天后,严思忠趁着父亲公务外出,又用水灌入、用火烧烤狐狸洞穴,将老狐狸捕获,杀掉来泄愤。”这件事严县令在衙门的时候常常对朋友讲起。将杀生害命作为一种嗜好的人,可以引以为戒了。
8.5.18 东莞何氏
东莞新沙何氏,代有积德。乾隆间有又泉翁者,性仁厚,乐于施舍。承先人产,贸易亏其本,负欠累累,誓不负欠,尽变其家财偿之,绝不求减也。剩数十金,仍作小经纪,人嘉其信,乐与交焉;于是生理日盛,财用日裕。岁遇饥荒,则携银米,暗置贫者门,而不使人知也。遇善事,必多出赀。其不敢先发者,密嘱他人倡,而己为之助。
生子景瞻,能体父志。翁既没,景瞻以寻葬地,因病弃世,遗二子幼。瞻妻吴氏,精明慈惠,行善弗倦,大有丈夫气。乡邻争者,每藉其一言而解,素惠及于人,人服其德也。教子以先品行后文艺。及二子长成,而家又困。
长子鉴,谦和孝友,睦族敬宗,不幸早殁。次子鲲,亦遵母训,中道光辛巳科举人,以正风俗、扶人伦为己任。邑中贞节者,为之表扬;患难者,为之排解。邑中仰如山斗。鉴生二子,长仲山,以府案首入泮,授训导;次仁山,中道光己酉科解元。仲山子庆修,中同治壬戌科举人;仁山子庆乔复以府试冠军。一门中男妇老幼,六十余人,循循焉,以礼文相率,至今尚未析箸,盖祖德之流芳者远矣。
按,名鲲者,官粤西明府,有政声。家大人巡抚粤西时,颇赏之。其先世积德,亦其所自述者,余闻而记其大略如此。
【译文】广东东莞新沙的何氏家族,世代积德行善。乾隆年间有一位何又泉老先生,性情仁慈厚道,乐善好施。继承了先人的遗产,做生意亏了本,欠了别人很多钱,发誓绝不会亏欠,把家产全部变卖了来偿还,绝不会请求别人减免债务。只剩下几十两银子,仍然做小生意,人们赞赏他诚实守信,乐意与他交往;于是生意越来越兴隆,财富用度也越来越丰裕。遇到饥荒的年岁,便带着钱和米,悄悄地放在贫困人家的门口,而不使别人知道。遇到举行善事,一定尽可能多地捐资。如果有自己不敢带头的,秘密委托他人首倡,而自己进行资助。
何老先生的儿子何景瞻,能够体谅父亲的志趣。父亲去世后,景瞻因为到处寻找合适的墓地安葬父亲,又生病离世了,留下两个年幼的儿子。景瞻的妻子吴氏,精明强干,慈爱贤惠,行善积德,孜孜不倦,很有大丈夫气概。乡邻中有产生矛盾纠纷的,往往凭借她一句话就能化解,因为她一直乐于助人,人们佩服于她的德行。教导儿子要先注重品行,然后才是文章技艺。等到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家中又变得贫困了。
长子何鉴,性情谦和,孝顺母亲,友爱兄弟,和睦宗族,不幸早年去世。次子何鲲,也能够遵守母亲的教导,考中道光元年(1821)辛巳科举人,把端正风俗、扶持人伦作为自己的责任。县里有贞节的女子,为她们申请表彰褒扬;处境困难的,帮助他们排忧解难。县里敬仰他如同泰山北斗。何鉴生了两个儿子,长子何仲山,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府学,后授职训导;次子何仁山,考中道光二十九年(1849)己酉科解元。何仲山的儿子何庆修,考中同治元年(1862)壬戌科举人。何仁山的儿子何庆乔,又在府学考试中名列第一名。一门之中男女老幼,共计六十多口人,都遵守规矩,以礼仪相互引导,到现在也没有分家,这是因为祖先遗留的深厚德泽和良善家风,对子孙后代带来的影响深远而且长久。
按,何鲲,曾经在广西做县令,颇有政声。我父亲在广西担任巡抚时,对他很赏识。他们家祖上积德的情况,也是他亲口讲述的,我听了之后将其大致的情况记录在这里。
8.5.19 戒烟
鸦片烟,为中国千百年来未有之毒。今竟于数万里外,传染及之;抑且日变月异,几不知迁流所极。在受其害者,既难屈数;即言其害者,率多痛哭流涕,不能更赘一词。然其间亦有创深痛巨,悔之甚而仍不戒者,则以烟有瘾而未易脱也。是欲戒烟,当先除瘾;而欲除瘾,必先觅方。今肆中所售戒烟药品且种种,服之似觉有效,而不知其仍用烟膏,非膏即灰;故不服药,则瘾如故。
近于友人处得方,药易得而价廉,功虽缓而无损。据云已救多人。如浙宁叶某,烟瘾本大,如法制服,不半年而戒绝矣。其方惟用大粉甘草一味,不拘数两,熬膏如烟,初以烟九分,入甘草膏一分,照常吸之;继则烟递减,而膏渐增;至膏有八九分,烟仅一二分,则瘾自断矣。所愿有志戒烟之士,试之;如果有效,则是方也,不诚烟瘴世界中之换骨金丹哉!
惟戒烟方甚多,试亦皆应验,而卒无一能脱然者。静思其故,知凡人干事,皆气为之帅。烟之为瘾非一日,而气之所用在一时,再而衰,三而竭。及气馁而瘾犹未绝,则功散矣。昔人谓慷慨殉节易,从容赴义难,亦此意也。然则当如何?曰宜有恒心,更忌因循,必立志甚确甚坚,然后选方服药。如是而犹不验,我不信矣。
又尝闻之友人曰,卉木棉花,初产西藏。元世祖谓可以被天下,因带入中原。时有老僧止之曰:“利与害常相因。是物虽甚利赖,然愿陛下舍之。若必传种入内,恐五百年后,复有一物踵此而进,为华人害。”世祖不听,棉遂盛传。而其所云为害者,终未之见;由今思之,疑即鸦片。又或谓花时,择棉之雄者,取梗捣汁饮之,即可止瘾。似乎物理相制,其间原有交关云云。据此,则鸦片之害,或不尽由人事。倘得天去其疾,陡绝来源,则是瘾也,岂待戒而始除哉!
【译文】鸦片烟,是中国千百年来未曾有过的毒物。现在竟然从几万里之遥的海外,传播到国内;而且情势日新月异,似乎不知道将来发展到何种程度。因此而受害的人,数也数不清;每当有人说到其危害,大多会痛哭流涕,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但是其中也有受到过深刻的创伤和巨大的痛苦,特别悔恨却又仍然戒不掉的,则是由于抽鸦片烟容易上瘾,而不容易戒除。所以想要戒烟,应当先除去烟瘾;而想要除去烟瘾,必须先找到药方。现在市面上所出售的戒烟药品多种多样,刚开始服用好像觉得有效果,却不知道所用的仍是烟膏,不是烟膏就是烟灰;所以只要不服药,仍然会有烟瘾。
最近在友人那里得到一个方子,药物容易取得而且价格低廉,功效虽然缓慢却没有副作用。据说已经挽救了很多人。比如浙江宁波的叶某,鸦片烟瘾本来极大,如法制作服用,不到半年就戒断了。这个方子只是用大粉甘草一味,不限数量、重量,熬制成像烟膏一样的膏状,起初用烟膏九分,加入甘草膏一分,照常吸;然后将烟膏递减,而甘草膏递增;一直到甘草膏有八九分,烟膏只有一二分则烟瘾自然断除。但愿有志于戒烟的人士,可以试试;如果有效,那么这个方子,难道不是烟瘴世界中的换骨金丹、灵丹妙药吗!
只是戒除鸦片烟的方法虽然有很多,试验也都有效果,但是始终没有一种方法能彻底断除的。仔细思考其中的原因,知道凡是人做事,都是志气在做主。烟瘾的形成不是一天两天,而志气的激发往往只是一时,再次就衰退了,第三次就枯竭了。等到志气丧尽而烟瘾还未断绝,则功夫也就失败了。古人说,慷慨激昂地为保全志节而献出生命比较容易,沉着镇静地为正义而牺牲则比较困难,也是这个道理。这样的话应该怎么办呢?我们说应当要有恒心和毅力,更不能拖延懈怠,必须立下极其明确的目标和坚定的志向,然后选择方法、服用药物。这样的话如果还是没有效果,我是不信的。
还曾从朋友那里听说,草木棉花,原产西藏地区(据《南史》载,(高昌国)多草木,有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纑,名曰白叠子,国人取织以为布,布甚软白,交市用焉)。元世祖忽必烈认为可以推广到全国,于是引入中原地区。当时有一位老僧劝阻说:“利益与危害常常相互依托和转化。棉花这东西虽然极为便利有用,但是希望陛下舍弃。如果引入国内种植,恐怕五百年后,又将有一种东西跟着进来,成为中国人的危害。”世祖没有听从,从此以后棉花在国内被广泛种植。而他所说的成为危害的东西,始终没见到;现在想来,怀疑就是鸦片。又有人说棉花开花的时候,选择棉花的雄株,取其枝茎捣碎出汁液饮用,就可以断除鸦片烟瘾。好像是事物之间的原理是相生相克,它们之间原本有所关联。由此可见,鸦片的危害,或许不完全是因为人事。倘若能够从根本上除去其中的危害,断绝其来源,那么这种烟瘾,难道还需要刻意力戒才能断除吗!
8.5.20 朱福保恶报
朱福保,举人,吴县人,日以诈骗横行、包揽词讼为事。道光二十年间,被人告发,革去举人,长禁狱中。咸丰元年,大赦出狱,故态复萌,无恶不作。吴人忧之。庚申之变,苏城失守,朱为贼羽翼,设计害人。同治二年,苏城克复,朱逃至东洞庭山;山人见朱来,骇甚,聚众擒而杀之,投尸于太湖中。吴人快之。
【译文】朱福保,是一名举人,江苏吴县(今苏州市)人,整天干一些讹诈欺骗、横行乡里、包揽诉讼之类的事情。道光二十年(1840)间,被人告发,革去举人的身份,长期关押在监狱中。咸丰元年(1851),皇帝大赦天下,朱某被释放出狱,老毛病又犯了,更加无恶不作、肆无忌惮。苏州人都把他当成祸害。咸丰十年(1860)庚申之变,苏州城被太平天国军队攻陷,朱某投靠太平军,充当他们的帮手,专门谋划算计着怎么害人。同治二年(1863),苏州城被官军收复,朱某逃窜到位于太湖中的东洞庭山;山民见朱某来了,大为惊恐,集合众人将其抓起来杀掉了,尸体投入太湖中。苏州人拍手称快。
8.5.21 带阴差替死
婺源戴福元,娶妻有年,未得子。其母苦节,长施乞丐以米。一日,有带阴差戴某,向福元说:“昨夜阴曹点簿,注汝绝嗣,不久于人世矣。吾与汝善,故来告。”其母闻言,忍而不哭;夜静背人膝行至村庙神前祷告,愿以身代儿死,求免绝嗣,以存祖宗香火。越二日,带阴差某,奔告福元曰:“昨夜阴曹因汝母祷求,以身代死,免子绝嗣。阴判细查汝母积年施舍长生米,其善可嘉,其子可免绝嗣。遂责我漏泄阴间事情,痛责数十板。又以我在世行事,无善可取,令替汝死,特来告别。”数日,带阴差无疾而终。福元今有二子四孙,衣食颇足。此同治丁卯九月初事也。
余曰:一施米之善,足以补绝嗣之过;而况博施济众,其德报为何如哉!书之为世之乐善好施者劝。
【译文】江西婺源的戴福元,娶妻很多年了,一直没有生子。他的母亲寡居守节,长期拿米施舍给乞丐。一天,有一名带阴差(指生魂为冥间充当差役的人)戴某,对福元说:“昨天夜里阴曹地府点验簿籍,记载你绝嗣,而且不久于人世了。我和你关系好,所以来告诉你。”他母亲听说之后,虽不舍得,但是不哭;趁着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地双膝跪地挪行到村庙,在神像前祷告,说愿意自己代替儿子去死,祈求免于绝嗣,来保存祖宗的香火。两天后,带阴差戴某,跑来告诉福元说:“昨天夜里阴曹地府因为你母亲祷求,自己替代你去死,使儿子免于绝嗣。阴曹判官仔细核查,你母亲多年以来施舍长生米,她的善行值得称赞,儿子可以免于绝嗣。于是责备我泄露阴间的事情,严厉责打了我几十板子。又因为我在世做事,没有一种可取的善行,令我代替你死,专门来向你告别。”几天后,带阴差无病而死。戴福元现在有二个儿子、四个孙子,衣食颇为丰足。这是同治六年(1867)丁卯九月初的事情。
我说:一种施舍米的善行,都足以弥补绝嗣的罪过;更何况是广施德惠、救助众生,其功德福报又该是怎么样的呢!将这件事记载下来,作为对世上乐善好施之人的劝勉。
8.5.22 种痘最稳
按,痘发由于胎毒,岁愈大,毒愈深,出愈难。小儿初生,胎毒尚浅,于十八日内,一引必发,其发甚轻。比见天花盛行时,而服过此方之小儿,竟无遗毒复萌之患,屡试屡验,诚为保赤第一良方。尚望诸君子广为传播,俾婴儿免遭此患,亦行仁之一善术也。
至于牛痘,种在两臂,亦最简便稳妥者,小儿毫不吃苦。余家小儿,历行之而验。如引痘后,犹不放心,则再种牛痘一次,放心之至矣。断不可因循,令其自出,亦不可用鼻种,以冒险也。
忆前戊辰年,在福建,曾将两孙,种以牛痘。迨庚午年,曾孙生数月,未及种牛痘,至冬以天行痘殇;未几,孙女亦亡于痘。医所用者,无非大剂清火解毒之药,一味苦寒,用至廿四味之多。杭之庸医,谬种相传,此种儿科,断不可请也。今则出痘人家,大半已知,痘证不可过用凉药。盖痘专恃乎火,如大清其火,痘何以出?无如今之儿科,尚昧此理,诚堪扼腕。迨至三月,遂将幼子幼孙,决意种牛痘。而以已出者,杂之其间,亦不复出。相传已种者,种亦不出。遂将已种之两孙,再种之,果不出。此余所亲试,敬为世人告之。
【译文】按,痘疮的生发是由于胎毒,年龄越大,毒气越深,排出越难。小儿刚出生时,胎毒还浅,在十八天之内,一经引痘必会发出,而且发出的症状很轻。曾见天花盛行的时候,而服用过这个方子(见下一则“引痘经验良方”)的小儿,始终没有遗毒再次复发的忧患,多次试验,每次都有效,实在是保护幼儿的第一良方。还望各位君子广为传播,使广大婴幼儿避免遭此病害,也是行善积德的一种好方法。
至于牛痘(本为发生在牛身上的一种良性疹性传染病,症状轻微,人类感染此病或接种牛痘可以产生抵抗力,预防天花),种在两只手臂,也是最为简便稳妥的方法,小孩子丝毫不会受苦。我家的小儿,每次种植都有效。如果在引痘后,还不放心,则再种植牛痘一次,就更加放心了。绝对不能拖延,放任不管,令其自行发出;也不能用鼻子种植,这是很冒险的做法。
回忆同治戊辰年(1868),当时我在福建,曾经给两个孙子,种植了牛痘。等到庚午年(1870),曾孙出生几个月,没有及时种植牛痘,到了冬天即因为感染天花而夭折;不久后,孙女也因为天花而夭亡。医生所用的药方,无非是大剂量的清火解毒的药,一味强调苦寒,用到二十四种之多。杭州的庸医,以讹传讹,坚持错误的方法,这种儿科医生,绝对不能请。现在出痘的人家,多半已经知道,治疗痘症不能过分使用寒凉的药物。因为出痘全靠火气,如果一味清火,痘毒怎么发出呢?无奈现在的儿科医生,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实在是令人叹息。等到三月,于是给幼小的儿子、孙子们,决心全部种植牛痘。而其中有已经出过的,也一同种上,也不再出。相传已经种过的,再次种植,也不会出。于是将已经种植过牛痘的两个孙子,再次种植,果然没出。这是我所亲自试验的,恭敬地向世人广而告知。
8.5.23 引痘经验良方
金银花(壹钱),红花(壹钱),桃仁(壹钱),生地(贰钱),荆芥穗(壹钱),赤芍(贰钱),当归(贰钱),甘草(伍分)。
右药八味,秤足,用水二茶杯,煎至一酒杯;再用本人落下脐带二寸,黄酒洗之,炭火瓦上焙干,研细末,冲入药。一日内,陆续令服完;次日出痘,不灌浆,不结痂;三日收功矣。须在小儿初生十八日前有效;出十八日,不验矣。服药乳母,百日内忌韭菜。
【译文】金银花(一钱),红花(一钱),桃仁(一钱),生地(二钱),荆芥穗(一钱),赤芍(二钱),当归(二钱),甘草(五分)。
以上八味药材,用秤称足分量,用二茶杯水,煎熬至一酒杯左右的容量;再用小儿本人落下的脐带二寸,用黄酒清洗,放在瓦片在炭火上烘干,研磨成粉末,冲入药汤中。一天之内,陆续令其服用完毕;第二天出痘,不灌浆,不结痂;三天就取得成效了。必须在小儿刚出生后十八天之内服用,才有效果;十八天之后,就不灵验了。服药期间,母亲或乳母,一百天之内不要吃韭菜。
8.5.24 黄勤敏公
乾隆某科,当涂黄勤敏公钺(左田),入闱,坐某字第一号。薄暮,见号门外一女郎,频来窥觑,讶之,以文场那得有女子至此,试危坐以觇(chān)其异。更柝(tuò)初报,女来益数,似欲进号而不敢者。公素有胆略,迫而察之,果一女郎,乱头粗服,而姿色妖丽,颇带怒容。
心知非人,因大声叱问:“何处妖魅到此?”女频蹙曰:“妾抱沉冤,请命于帝,特来寻第几号某生索命。尚书公请赐垂悯,无阻妾路,幸甚!”公念某生为同乡社友,倘放女去,性命休矣。又以女称己尚书公,胆益壮,遂谓女曰:“某生系我故人,有何负汝?”女腼然曰:“妾某氏,父佃生田,征租尝至妾家,屡以游语挑妾。会生失偶,指天信誓,聘妾为继室。妾信为真,勉从之,来往年余。屡促通媒妁,但漫应之。妾既体孕,又力促之。生遂绝迹不来,且论婚某氏,置妾不齿。无何,妾将分娩,父诘知其由,往告生,坚不肯承。父归呵责。妾力疾自踵生门,将面诘之。生预戒门者拒勿为通。妾进退无归,乃投缳死。”女且泣且诉,并曰:“人孰无情!似此薄情郎,誓必报之。”
公曰:“汝言固是;然冤宜解,不宜结。论生负心,不特汝衔恨九原,即闻者亦无不发指;但系我友,又不忍坐视不救。我今善筹一调停之法,必使服汝心,汝肯从否?”女曰:“公试言之。”曰:“汝与生以怨终,固以恩始。生固难宥,汝须念当初恩好,姑宽一线。当令生对汝书券,约定场后,负荆诣汝父请罪,仍定翁婿。并请汝骨归葬其祖茔,立为继配;所娶某氏生子,先祧(tiāo)为汝子;某生倘贵显,诰典当先及汝。并请高行僧道,讽经超度。似此庶可稍纾汝恨,汝意云何?”女俯首沉思良久,曰:“妾当一遵公命,但未免徼(jiǎo)幸薄情郎矣。”
公乃呼生至,骤见女,翼公肘下,骇欲死。公先数其罪,次具道其调停之法,问生允否。生击齿诺诺,连声应曰:“谨如公命。”并向女叩首乞恕。女麾令起曰:“君休矣。非遇黄公,妾与君一重公案,不知几世方能了结也。”
场后,公恐负女,督生往农家订翁;其余一如所约。是秋,公与生俱捷。后公官大宗伯;某生官至河帅,女封夫人。
按,勤敏公,与家大人有师弟之谊,尝絮谈及此,而终不肯道出生名,亦前辈之厚德莫及处。
【译文】乾隆五十三年(1788)戊申科乡试,安徽当涂的黄勤敏公(黄钺),字左田,进入考场,坐在某字第一号考舍。黄昏时分,见号舍门外有一名女郎,频频来窥视,感到很惊讶,因为考场怎么会有女子到此,姑且端身正坐来观察是否有异常情况。打更的声音初次响起(指一更天,即晚上19点至21点),女子来得更加频繁,好像想要进入号舍却又不敢。黄公向来有胆有识,迫近观察,果然是一名女郎,头发蓬乱,穿着粗布衣服,但是姿色妖艳美丽,脸上带着愤怒的神色。
心中知道她不是人,于是大声叱问:“哪里来的妖精鬼怪到这里?”女子皱着眉头说:“小女子蒙受巨大的冤屈,久未得雪,请命于上帝,专门来此寻找第几号考生索命。还请尚书公您可怜可怜我,不要阻拦小女子的路,十分荣幸!”黄公心想女子所说的某生,是同乡和自己常相往来的好友,倘若放女子去,他的性命就堪忧了。又因为女子称呼自己为“尚书公”,胆气更加壮大,于是对女子说:“某生是我的朋友,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女子羞涩地说:“小女子某氏,父亲租种了某生家的田地,征收租金的时候曾经到我家,多次用甜言蜜语挑逗我。正好某生妻子过世,他对天发誓,说要迎娶我为继妻。我信以为真,勉强答应了,交往了一年多。多次催促他请媒人说合,只是随便答应。我有了身孕之后,又极力催促他。某生从此消失不见了,没有再来过,而且迎娶了别家的女子某氏,不再提起我。不久后,我将要分娩,父亲盘问我其中的缘由,就去找某生理论,某生不肯承认。父亲回来后呵责我。我挺着大肚子自己找到某生家的门,准备当面质问他。某生提前跟看门的人打好招呼,拒绝为我通报。我进退两难,走投无路,就自缢而死。”女子一边哭泣一边诉说,并且说:“人谁没有感情!像这样无情无义的负心郎,我发誓一定要报仇。”
黄公说:“你说的话固然有理;但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要说某生负心的情节,不只是你含恨于九泉之下,即使是听说的人也无不愤怒;只是他是我的朋友,又不忍心坐视不救。我今天好好筹划一个调停的办法,肯定会让你心服,你愿意听从吗?”女子说:“您试着说说看。”黄公说:“你和某生因怨恨而终止,而本来是以恩情开始的。某生固然难以宽恕,你还须念在当初的恩好,姑且宽恕他一线。我会让某生当面写下字据,约定考试结束之后,亲自找你父亲负荆请罪,仍然拜为岳父大人。并且迎请你的尸骨归葬于他们家的祖坟,立为继配(原配死后续娶之妻);所娶的某氏如果生子,首先过继到你名下为你的儿子;某生将来如果贵显,朝廷的诰封恩典首先给你。并请道行高深的僧道,诵经超度。像这样或许可以稍微缓解你的怨恨,你觉得怎么样呢?”女子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说:“我当一切听从您的命令,只是未免便宜了负心郎。”
黄公于是叫某生过来,一见到女子,就钻到黄公腋下,被吓得半死。黄公首先数落了他的罪行,然后具体讲了调停的办法,问某生是否同意。某生上牙打下牙,点头称是,连声应允,说:“谨遵您的命令。”并向女子叩头请求恕罪。女子挥手让他起来,说:“你算了吧。如果不是遇到黄公,我和你之间这一桩公案,不知道几辈子才能了结。”
考试结束后,黄公恐怕某生违背约定,督促某生前往乡下的女子家拜见岳父;其他的事情,一切按照约定的进行。这年秋天,黄公和某生都考中举人。后来,黄公官至礼部尚书;某生官至河道总督,女子被朝廷赐封为诰命夫人。
按,黄勤敏公,与我父亲有师生之谊,曾经谈及这件事情,而始终不肯说出某生的名字,这也是前辈厚道的表现,是我们比不上的。
8.5.25 杭城某翁
杭城某翁,富埒(liè)王侯,而艰于子;姬妾甚众,卒无兰兆。翁年逾半百,自念无嗣,何需多金,遂矢行善事,且不求人知。逾年,某姬果举一雄,方颐丰下,贺者群称英物。翁心颇慰。
儿七岁就傅,徇齐殊众,愈珍爱之。无何,儿环唇生七疔,痛彻心髓,症甚危。凡精岐黄者,皆罗致家中。翁署券,患愈酬白金三千镒。诸医涎其赏,商榷立方,卒无效。创且日甚,水浆不入。医谓:“唇疔最毒,难治;此多至七枚,遍稽古书,皆无此证。”群谢无能,相率辞去。
翁愁思无策,惟率诸姬环榻相向而泣。儿仅存息一丝,坐待其毙而已。忽有媪丐于门,阍者以少主垂危,谯(qiáo)呵之。翁闻之,如常给媪,媪合手称谢。见翁泪承睫,诘知儿疾,曰:“老妇有儿,幼亦患此。曾遇异人,谓名‘七星攒(cuán)月’,危证也。惟十二岁内小儿所下蚘(huí)虫百条,捣饼迭敷之,可治。今公子得遇老妇,合是有缘,敢为翁贺。”翁喜,如媪言,悬格征求;凡有小儿者,咸以药下蚘虫,争献求赏。敷之果愈。
先是,翁闻媪言,入谕于众;比出延媪,不知所往,而所给之物固在。或谓翁素虔奉天竺观音,此盖菩萨化身,以旌善人云。
儿弱冠成进士,事亲不仕,生子五,皆读书成名。至今科第不绝,尚称素封焉。(此一则,足为富而无子,能行善事者劝。可见作善降祥之说,并非虚语。愿世之积多金而艰于子子嗣者,速行善事,自获麟儿。祜卿附识。)
【译文】杭州城某老先生,富裕可比王侯,而一直没有子嗣;姬妾众多,始终没有怀孕的迹象。老先生年过五十,自想没有子嗣,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于是下定决心多行善事,而且不希求被别人知道。一年后,一位姬妾果然生下一个男孩,面呈方形,下颌丰满,前来贺喜的人都认为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不一般的人物。老先生心中颇感欣慰。
儿子七岁开始跟随老师读书,敏捷聪慧,超出众人,更加珍惜疼爱他。不久后,孩子口唇周围生了七颗疔疮,剧烈的疼痛侵入骨髓,症状非常危急。凡是精通医术的人,都请到家中来。老先生立下字据,如果能把孩子的病治好,酬谢白银三千镒(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医生们贪图厚重的赏赐,研究商议开出药方,始终不见效。疮口而且越来越严重,连水都不能喝。医生说:“口唇疔疮毒性最大,也最难治;这次多达七枚,查遍了古代医书,都没见过这样的症状。”众人都推辞说无能为力,先后告辞而去。
老先生苦思冥想,束手无策,只是和众姬妾围绕床前相对哭泣。孩子还有一口微弱的气息,坐等其死而已。忽然有一位老妇来到门口乞讨,看门的人因为小主人生病垂危,便呵斥把她赶走。老先生听到了,像往常一样施舍给老妇钱和食物,老妇合掌表示感谢。见老先生眼含泪花,经询问得知孩子生病,说:“我儿子,小时候也得过这个病。曾经遇到一位奇人异士,把这种病叫作‘七星攒月’,是很危险的病症。只有用十二岁以下的儿童所下的蛔虫一百条,捣成饼状连续敷用,才可以治。今天公子能遇到我,也是合该有缘,斗胆向老先生道贺。”老先生很高兴,按照老妇所说的,悬赏征求蛔虫;凡是有小儿的家庭,都争相用药打下蛔虫,献出来以求赏赐。如法敷用了之后,果然痊愈了。
之前,老先生听了老妇说的话,进去向大家讲述;等出来打算请老妇进门,已经不知道去哪了,而施舍给她的东西还在。有人说老先生素来虔诚信奉天竺山观世音菩萨,这位老妇大概是菩萨化身,以表扬善人。
儿子二十岁就考中了进士,为了在家照顾双亲而没有出外做官,儿子又生了五个孩子,都能读书成名。至今科第功名绵延不绝,还称得上是素封之家(指无官爵封邑,而资财丰厚的富人)。(这一则故事,足以用来劝勉鼓励那些富贵却没有子嗣而能多行善事的人。可见多行善事可以感召福祥的道理,是真实不虚的。但愿世上财富丰饶而求子困难的人家,赶快多行善事,自然会获得贵子。程祜卿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