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1 朱明府

7.5.1 朱明府

山西知县朱应杓,即《初录》敬惜字纸坎泉先生之孙也。幼随任江苏,器宇不凡,文字俱可观,咸以翰苑期之。应童试,每前茅;而院考多以他故黜,自亦莫解。后虽援例以知县铨选,然志在科名,不愿就也。

咸丰元年春,回杭扫墓,时已二十九岁,抑郁不得志。闻天竺观音极灵,步行上山祈祷;比返,则心魂无主,嗒焉若丧。未夜即和衣睡,似梦非梦,若有人招之去,行路轻快,似至城隍山颠;忽进一大衙署,令外坐候,颇觉阴气逼人。少间,闻“传请朱大人”,愧不敢应。有人强拉之行,已见有花翎红顶官出迎,以宾主礼相待,言:“今日大士念尔孝思,传尔来看善恶簿。”

随有人持簿示之,上书“朱某某”三大字,下为夹行小字。瞥见首行书:“十九岁,入仁和县学,第三名。”后注:“某年月日,据江苏吴县详,该员二夜连宿未破身妓女三人,覆查无异,实属纵淫,前程削去。”视之惶恐不安,逐行看去。“二十四岁,中丙午科本省乡试第五十四名举人。二十五岁,中丁未科会试第八十四名进士,殿试二甲五十一名,即用山西知县。二十八岁,起复,补定襄县知县。三十一岁,升泽州府同知。三十四岁,升泽州知府。四十一岁,升河东道。四十三岁,升山西按察使。四十六岁,加布政使衔。四十七岁,转山西布政使。”下注“一季”二字。正疑何谓“转”,何谓“一季”,其目随注到后行,持簿者已将簿夺去。然自此以下,亦如前之因犯淫,全行削尽,而非妓女也。

盖某容貌俊雅,既登富贵之场,复处繁华之地,少年不检,遂不免堕行耳。红顶者,大加申饬,以为斵(zhuó)丧祖父阴功,并谓:“儒释道三教皆有魔,此亦儒教之魔;往往功名愈显,魔障愈深。若能忍片刻欢娱,即保终身富贵;尔贪色欲,失富贵矣。以目前论,因汝尚孝母,当有十八年实任官,科名无望。如不悔悟,后不堪问。”连称“可惜、可惜”。某惭汗交流,不禁大哭。家人以为梦魇,唤醒之。身冷发颤,口不能言,直至晓,方克出声。遍告亲友,誓改前非。

遂决计弃举子业,赴部投供。一日见知县缺单内,有山西定襄县,自知必选此,签掣果然。到任后,励精图治,颇有政声。未几,调繁,并加升衔;计其时,正升知府之年也。后虽屡欲升迁,而总有蹭蹬。然于升道、升臬、加布政使衔之年分,或迭晋头衔,或保举升阶,暗相符合。至四十七岁,乃慨然曰:“我不久于任矣。”果然无端罣误;同官皆为之称冤,而不知其原因也。至转藩司一季之说,彼时适值藩司开缺,廉访带兵在防,以雁平道兼理三月,亦有明验。可不畏耶!

世间如朱某者,正未知凡几。不自罪己,转欲怨天。惜无观音、城隍,遍示以善恶簿。若朱某之能得神明示戒,正彼有可取之处。所有情事,皆其自述,藉以劝人消罪,良可训也。时为光绪二年,余在金少伯员外处,与朱某相遇,故得其详。

【译文】山西知县朱应杓,即《劝戒初录》中敬惜字纸的朱坎泉先生的孙子,幼年跟随父亲在江苏为官,器宇不凡,文章、书法都很可观,家人都期望他能考中进士、进入翰林院。朱知县参加童子试,每次都名列前茅;但院考时,却往往因其他缘故被黜落,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他虽按照常例捐了个知县的官职,接受吏部铨选,但他志在科举功名,不愿意就职。

咸丰元年(1851)春,朱知县回杭州扫墓,当时他已二十九岁,抑郁不得志。他听说天竺寺观音极其灵验,步行上山祈祷,等回来后,却心魂无主,神情懊丧。未到天黑便和衣而睡,似梦非梦之间,仿佛有人招他前去,那人走路极快,他跟随那人好像到了城隍山顶;忽然走进一座高大的官署,那人令他坐在外面等候,他颇觉阴气逼人。片刻,他听见有人喊叫“传请朱大人”,他惭愧地不敢答应。有人强拉着他而行,他进入官署已看见有位花翎红顶的官员出来迎接,官员以宾主之礼相待,说:“今天观音大士念你有孝心,命我传你前来察看善恶簿。”

随即有人拿出簿册给朱知县看,簿册上写着“朱某某”三个大字,下面是几行夹行小字。朱知县瞧见第一行写着:“十九岁,入仁和县学,第三名。”后面标注着:“某年月日,据江苏吴县(今苏州市)详报,该员连续两夜嫖宿了三个未破身的妓女,复查没有异议,实属放纵淫欲,削去其前程。”朱知县看后惶恐不安,逐行看去。“二十四岁,考中丙午科本省乡试第五十四名举人。二十五岁,考中丁未科会试第八十四名进士,殿试二甲第五十一名,即用(清代铨选官员之制,谓遇缺即可补用)山西知县。二十八岁,起复,补定襄县知县。三十一岁,升泽州府同知。三十四岁,升泽州知府。四十一岁,升河东道。四十三岁,升山西按察使。四十六岁,加布政使衔。四十七岁,转山西布政使。”下面标注着“一季”二字。朱知县正疑惑“转”是什么意思、“一季”是什么意思时,其目光随即注视到最后一行,这时拿出簿册之人已经将簿册夺回。然而自此以下,也像前面一样因为犯有淫罪,其功名全被削尽,但与妓女无关。

原来朱知县容貌俊雅,既已进入富贵之场,又处在繁华之地,年少不加检点,于是不免行为堕落了。红顶官员,对其大加斥责,认为其毁掉了祖辈父辈的阴德,并说:“儒释道三教都有魔,这也是儒教之魔。一个人往往功名越显,魔障越深。如果能忍住片刻欢娱,就能保终身富贵。你贪图美色,放纵淫欲,已经失掉富贵了。以目前而论,因为你还能孝顺母亲,应当有十八年的实任官可做,但科名无望了。你如果仍不悔悟,后果将不堪设想。”随即连称“可惜、可惜”。朱知县惭愧得汗水直流,不禁失声痛哭。家人以为他做噩梦,将他唤醒。醒来后,朱知县身冷发颤,口不能言,直到天亮,才能出声。他将此事遍告亲友,发誓痛改前非。

于是朱知县决意放弃科举学业,前赴吏部递交履历以待铨选。一天,他看见知县缺单内,有山西定襄县,自知必会被选派到此地,掣签(清代制度,候补的地方官吏抽签确定任职省份)后果然如此。朱知县到任后,励精图治,政治名声非常卓著。不久,调任政务繁多的大县,并加升知府衔。计算其时日,正是簿册上记载的升任知府之年。后来朱知县虽然多次谋求升迁,但总有坎坷不顺。然而他升任道台、升任按察使、加布政使衔的年份,或连加头衔,或被保举升官,其时间都与簿册上记载的暗相符合。到了四十七岁时,朱知县慨然叹道:“我当不了多久的官了。”果然,不久朱知县因无端受到连累而失官,同僚皆为其叫冤,但谁也不知道原因。至于簿册上记载的“转山西布政使一季”的说法,那时正值布政使开缺,按察使带兵在防,朱知县作为雁平道代理了三个月的布政使职务,也有明显的验证。由此可见,冥中之事难道不值得畏惧嘛!

世上像朱某这样的人,正不知还有多少。他们不怪罪自己,反而想怨恨上天。可惜观音、城隍,不能把善恶簿遍示众人。像朱某这样能得到神明的示戒,正是因为他的行为有可取之处。上面的所有事情,都是朱某自己讲述的,我记录下来借此劝戒世人改过从善,它确实可以作为范例。当时是光绪二年(1876),我在金少伯员外家,与朱某相遇,因此对他的事迹知道得颇为详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