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17 偷儿善报
某甲,初行丐,继作贼,后乃巨富,子孙有登仕籍者,称封翁焉。
初,邑某氏,家素封,而三世孀居。有娣姒三人,夫皆死,无子,嗣且绝。幸季妇有遗腹未产共冀得男,以绵宗祀。值清明日,赴乡墓祭,二姒俱行,道远往返须三日。独季妇以有孕不往,留一媪伴之。某甲侦知之,乘隙往窃,踰垣入,见季妇与媪持灯出视门户。甲遂匿妇室,妇坐灯下观书,媪侍侧,有醉状,促妇睡。妇曰:“若自阖户往睡。”媪遂虚掩门而去。俄顷,有一少年,推门入。某甲疑为同道,而讶其衣甚楚楚。妇见少年入,惊呼,少年遽抱持求欢。妇坚拒,呼媪,媪不应。少年见妇不从,出袜中刀示之,曰:“不从,血我刃。”妇叱之曰:“家世清门,不能受无赖子污,欲杀即杀。”少年以刀加颈逼之。
某甲愤极,骤出,从少年后夺其刀,还斫之倒。妇战栗不能出声。某甲遽开门大呼捉贼,四邻毕集,问:“贼何在,若何人?”甲迫于义愤,忘己之为窃来也。及是始悟,笑曰:“我贼也,然现有更甚于我者,请从我来。”因引众入妇室,唯见一人卧血泊中,烛之西邻某也,伤轻未死。众询其何以来,默不语,并絷之官。少年反诬妇与某甲奸,而己以捉奸往。甲曰:“我贼也,谁不知!妇即不贞,安肯与贼奸?不信可问妇。”因缕述夜间事,并历供积年行窃之案以实之。乃严梏少年,始吐实。盖是晚媪受赂通谋,密引少年置己室中,伪醉睡耳。官遂论少年及媪如律,旌妇之贞,义甲而释之。
甲出,窃如故。一夕窃于乡镇,为事主所觉而逃。闻有追者,忙投绝地。仓卒间,见一破庙,踰垣入,将匿于神案。行急,误撞旁侍土偶倒地,己亦从之而倒。忽所触土偶,自地跃起,青面而赤须,持刀叱甲曰:“若何敢撞跌我?”遽前揪甲欲杀。甲力与撑拒。忽闻殿上诃曰:“是人保人节操,全人宗嗣,阴德浩大。上帝已予以厚福,鬼卒何敢祟之?”有人捽(zuó)青面者去,复唤某甲上,曰:“丹墀下有巨金锡汝。”叩谢而起,恍惚见丹墀下,金积如山。趋下阶,一跌而醒,仰视天际,疏星三五。默忆神言,循阶而下,遍地寻觅,得康熙大钱一个,以为鬼之侮己也,亦姑拾之,辨色而行。寻至村落,见道傍有卖熟山芋者,以所得大钱买食之。旋有老翁,亦来买芋,食已即去,遗一搭连。甲见之,知为翁所遗,启视则中储黄金二巨锭、番银百余、制钱数百文,出入账目四册,上载未收银数巨万。恐为卖芋者所见,遽掩之,私念此岂即神所赐耶。然老翁失此簿,何以收银,虽神赐,不可受。因复坐以俟。久之,卖芋者曰:“若出一文钱,久坐不起,将寄宿耶?”甲曰:“尚欲买食。”因出搭连中钱数文,复买之。翁果仓皇而来,遽询曰:“我适遗一搭连,还我。”甲笑曰:“不因翁物,我早行矣。”因举以还之,曰:“原物俱在,惟借用数文,买食山芋。”翁既不启视,亦不致谢,唯曰:“敝居不远,曷偕往?”甲从之,至一大宅,门外木植堆积如山。翁与俱入,至中堂,揖甲而言曰:“余楚人也,设木肆于此有年矣,各邑木肆,皆此间分出。资本数千万,强半赊贷,皆载适所失簿中,幸君归我,否则殆矣。请以千金奉酬。”甲坚辞。
翁见其意诚,因询其向习何业。甲忸怩曰:“无所习。”复询其家有何人。曰:“落拓一身,未有家室。”然则何以为生。曰:“不敢欺,我贼也。”并述姓名。翁霍然曰:“曩某邑杀荡子以保全节归者也,此举可质神明。今复见利不取,光明磊落,衣冠所难。君倘不弃,曷从我游?”甲喜诺,遂依翁以居。甲颇识字,翁命之代收账目,出入两年,勤慎精密,且无丝毫苟且。翁老而无子,竟以甲为子,携之还乡。因离乡久,乡人无知其伪者。及翁死,遂据其业,子孙蕃衍。有举于乡,仕至观察、郡守者,至今为楚巨室。
【译文】某甲起初做乞丐,然后又做窃贼。再后来竟然成了大富之家,子孙中有做官的,俨然是个封翁(因子孙显贵而受封典的人)了。
某甲在做窃贼的时候,县里某姓,是个有钱人家,而三代寡居。有妯娌三人,丈夫都故去了,也没有孩子,几乎要绝户了。所幸三弟媳妇怀有遗腹子,还未出生,妯娌三人都希望能生个男孩,来延续家族的香火、继承家业。当时正值清明节,到乡下扫墓。两个嫂子都去了,路程远,来回需要三天。只有三弟媳妇因为有孕在身就没去,留下一个老妇来服侍。某家探知了这种情况,趁着这个时机前去行窃。黄昏时候翻墙进到家里,看见三弟媳妇和老妇,手里端着灯出来检视门户。某甲于是到了三弟媳妇的房间,藏在隐蔽之处。妇人坐在灯下看书,老妇在一旁服侍,表现出喝醉了的样子,催促妇人早点睡。妇人说:“你自己先关上门去睡,不要打扰我。”老妇于是虚掩上门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少年推门而入,某甲猜想是同道中人,也是来行窃的,而又很奇怪他为什么不等妇人睡着,而且衣冠楚楚、穿戴整齐。妇人见少年进来,惊恐地站起来,快要大声喊叫。少年随即上前抱住夫人,强迫要求男女之欢,妇人坚决不从,同时大声呼唤老妇,老妇没有答应。少年见妇人不从,从袜子中抽出一把刀来吓唬她,说:“不从,我就杀了你!”妇人怒斥他说:“我们家世清白,不能受你这无赖的玷污。要杀便杀,宁死不从!”少年把刀架在妇人脖子上来逼迫她。
某甲把这些看在眼里,义愤填膺,突然跳出来,从少年身后一把将他手中的刀夺了过来,反砍了他一刀,击中额头倒地。妇人因出于意外,更加害怕,吓得颤抖不已,说不出话来。某甲就出去,开门大喊:“抓贼!”四周邻居都闻声赶来,问:“贼在哪里?你是什么人?”某甲出于义愤,居然忘了自己是为盗窃而来的。到这时才回过神来,笑着说:“我就是贼,但是有比贼更可恶的,大家何不跟随我来?”于是把众人带到妇人的房间。当时妇人已经躲避到别的房间了,只见有一个人躺在血泊之中。用灯一照,原来是西边的某邻居,幸亏伤轻没有死。大家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沉默不答。又问某甲,某甲把亲眼所见的情景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大家于是把两人都绑了。天亮以后,将二人送交官府。少年反而诬陷妇人和某甲通奸,自己当天夜里是去捉奸的。某甲说:“我是窃贼,谁不知道?妇人即便不守贞节,怎么肯和贼通奸?”于是详尽地讲述了夜间所发生的事,并且一一供出了历年来所做的盗窃案,用来证实自己确实是窃贼。官员核对了案卷,证明所说属实,于是对少年严刑拷问,才供出实情。原来是垂涎妇人的美色已久,当天晚上,也是趁着家人外出的间隙而去;服侍妇人的老妇受了少年的贿赂,与他通谋。官员于是按律惩处了少年和老妇,旌表了妇人的贞烈,因为某甲的义气而释放了他。
某甲被释放后,仍然行窃不改。一天夜里,到乡镇行窃,被主人发觉后逃走,后面追他的很多,慌乱之中跑到一处绝地,找不到出路。匆忙之间,看见一座破庙,翻墙进去,打算躲避在神案下面。一着急,不小心把旁边侍立的泥塑神像撞倒在地上,自己也顺着倒下去。昏乱之中,见被自己撞倒的泥像,从地上跳起来,长着青色的脸、红色胡须,拿着刀呵斥某甲,说:“你怎敢撞倒我?”就上前揪住某甲,要把他杀掉。某甲极力和他撑持抵抗。忽然听到大殿上有声音呵斥说:“这个人保全人家的节操和宗嗣,阴德浩大,天帝已经赐予他厚重的福报,鬼卒怎敢恼害于他?”然后有人把青面鬼卒揪住头发拖了下去,杖责了几百下。又叫某甲上殿,说:“丹墀下有一大笔银子,是赏赐给你的。”某甲拜谢而起。恍惚之间,看见丹墀下面银子堆积如山,就走下阶梯,跌了一跤而醒。抬头仰望天空,天边挂着稀疏的三五颗星星,天刚蒙蒙亮。心中默默回想神明所说的话,沿着阶梯走下,到处寻找,发现一枚“康熙通宝”大钱。以为鬼神在和自己开玩笑,姑且捡起来收着。黎明而行,摸索着来到一个村落,见路边有卖熟山芋的,就用捡到的大钱买山芋来吃。然后有个老翁也来买山芋,坐在某甲的旁边,吃完后就走了,留下一个褡裢。某甲刚想起来,看见了褡裢,知道肯定是老翁遗忘在这里的。打开一看,里面装着黄金两大锭、银元一百多枚、制钱数百文,还有出纳账册四本,上面记录着未收清的银子几万两。恐怕被卖山芋的人看见,急忙遮掩了起来。心中暗想:“这难道就是神明所赐给我的吗?但是老翁丢了这些账本,怎么去收账呢?虽然是神明所赐,但是不敢接受。”于是又坐下等待老翁回来找。坐了许久,卖山芋的人生气地催促他说:“你就出了一文钱,坐这么久不走,难道要住下来吗?”某甲说:“不是的,我还要买一些吃。”于是从褡裢中拿出几文钱,又买了些山芋,坐下来边吃边等。老翁果然慌里慌张地来了,汗流浃背。看见某甲还坐在那里吃,就上前询问说:“先生还没走,我刚才正好遗忘了一个褡裢在这里,您看见了吗?”某甲笑着说:“不是因为老先生你的东西,我早就走了。”于是把褡裢交还给他,说:“原来的东西都在,只是借用了几文钱买山芋吃,请不要见怪。”老翁没打开看,也不表示感谢,只说:“我家离此不远,何不过来坐坐?”某甲同意了,走了几里路,到了一座大宅子,门外的木料堆积如山。老翁和某甲一起进去,来到中堂。老翁进入内室,穿戴整齐又出来,向某甲作揖,说:“我本是楚地人,在此地开设木料厂已经很多年了。附近各县的木料厂都是从这一间分出去的,资本达到几十万,大半是赊贷的,都记录在刚才所丢的账簿中,幸亏先生还给我,否则就完了。现在赠送给您一千两作为报答。”某甲坚辞不受。
老翁见他心意真诚,于是询问他平时学习什么行业,某甲不好意思地说:“不学什么。”又问他家里有什么人,回答说:“孤身一人,没有家室。”老翁说:“这样的话你怎么生活呢?”某甲说:“实不相瞒,我是个窃贼。”老翁又询问他的姓名,某甲告诉了他,老翁惊喜地说:“过去听说某县有位义贼,能够勇斗浪荡子,保全节妇,莫非就是先生您吗?”回答说:“就是我。”老翁说:“先生此举,可以面对神明,现在又拾金不昧,见利不取,光明磊落,那些衣冠楚楚的士大夫都做不到。我家业百万,没有可以放心托付的人。倘若承蒙先生不弃,何不跟着我做事呢?”某甲很高兴地同意了,于是跟随老翁居住。某甲能认识不少字,老翁让他代收账目。工作了两年,勤勉谨慎,周到细致,而且没有丝毫不清不楚的地方。老翁年老,没有孩子,最后把某甲认作儿子,带着他一起回家乡。因为离开家乡已久,乡里没有人知道他不是亲生的儿子。老翁去世以后,某甲继承了家业。其后,子孙繁衍,其中有乡试考中举人,官做到道台、知府的,至今仍是楚地的世家大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