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10 朱中丞

7.1.10 朱中丞

秣陵朱公(桂桢)巡抚广东,多惠政,粤人思之弗衰。所称“三朱”,公其一也;其二谓高唐朱制军(宏祚),大兴朱太傅(珪),皆先后抚粤,有德于民者。公性俭朴,供役臧获,惟年老者数辈,居衙斋敝袍脱粟,休休如也。故事督抚肩舆皆八人舁,公仅用四人。遇事持正,无少假,号令风霆,僚属靡不惕息,奉行惟谨。

东莞某绅,挟势而横,乡里侧目,有司莫敢过问。公廉得其稔恶状,密令絷之,正其诛。人亦惮以为神,奸猾群屏迹焉。

珠江十三行,海外诸番互市之所。道光初年,番人夤(yín)缘,得以巨石甃(zhòu)址,设栅置守,一若厥土为所有者。公闻之,一日命驾至海关署,声称欲入洋行,观自鸣钟,拉监督偕往。比至,降舆周视,勃然怒见于面,趣召洋商甚急,辄指地问曰:“此何为者?”答曰:“鬼子马头也。”顾监督大言曰:“内地安容有鬼子马头?我知是皆奸商嗜利所为,我将要渠辈几颗头颅乃已。”洋商惶惧,长跪于地。时石工已先部署,喝令毁之,顷刻而尽。旁观万众,惊胆咋舌,无有敢发一言者。

癸巳五月大水,沿岸围基多溃,省垣东西民舍,水及半扉。是秋,飓风复厉,风水相激,坏庐舍人畜无算。凡四阅月,水始平。公匹马周历抚恤,目击斯民愁苦状,泫然出涕。南海诸乡,被水尤甚,居民奔邱垤栖止。知县黄定宜,素清勤,亲赴勘灾,见老幼僵卧,面皆菜色。缮禀,遣急足以呈。公得之,展视曰:“民困极矣,乞饬诸司,速炊米饼若干往赈。”公然之,远近赖以存活者甚众。黄由是知名,公亦雅重之。

洎(jì)公乞病归,黄送之河干,手持燕窝两小盈(lù),逡巡不敢进。忽见船上有人摇首止之,盖旧僚先来送公者也,谓曰:“我适见中丞,具道:‘向皆一介不取,今当远离斯土,倘来有馈献者,务一例为我却之。’君可持手中物归矣。”黄闻言掷盝付其仆,自入见曰:“定宜久倚帡幪(píng méng),荷蒙造就,有不腆微物,思用聊表寸忱,其麾之乎?”公遽答曰:“子情良厚,我备悉之。第以椒酱一瓮,为我道上口腹之需足矣。”黄噤趋出,亟命庖人制就。既送入舟,公欣然受之。半晌叹曰:“恨我不能尽子所长,此行殊惓惓不能释。”言讫为之泣下,黄亦泣。两人挥手揽涕而别。

当是时,远近士民祖送者,水陆麇至,舟车溢郭外数十里。南中父老以为向所仅见云。

【译文】秣陵(今南京市江宁区)的朱公(名桂桢)担任广东巡抚,多有惠政,广东人对他思念不衰。所谓的“三朱”,朱公就是其中一位;另二位是高唐县的朱制军(名宏祚)和大兴县的朱太傅(名珪),二人都先后担任广东巡抚,有德于民。朱桂桢先生,生性俭朴,身边的侍从奴仆,只用几个年老者,他居住在衙署,虽然穿的是旧袍,吃的是糙米,但安乐自如。按照旧例总督、巡抚所乘的轿子都是八抬大轿,朱公只用四人。他处事公道正派,绝不推托,号令严明,雷厉风行,属官无不恐惧,谨慎奉行。

东莞的某士绅,依仗权势横行乡里,乡人畏惧,有关部门不敢过问。朱公访察到士绅的罪恶行径,秘密派人将其拘拿,诛杀正法。百姓也惧怕朱公的威严,视之为神,那些奸猾之徒从此收敛了形迹。

广州十三行(清代专做对外贸易的牙行,是清政府指定专营对外贸易的垄断机构),是海外各国与中国通商的地方。道光初年,洋人通过攀附关系,在商行所在地用巨石大砖垒砌,设置栅栏据守,好像这块地方是归他们所有的一样。朱公听说后,一天,命人备车来到海关署,声称想进入洋行,观看自鸣钟,拉着监督一同前往。等到了的时候,朱公下轿四处察看,勃然大怒,怒气显现在脸上,急忙派人招来洋商,指着洋人设置的栅栏问:“这是什么?”洋商回答说:“洋鬼子的码头。”朱公回头看了一眼监督,大声说:“内地怎么能允许有洋鬼子的码头呢?我知道这都是唯利是图的奸商所为,我将要砍下他们的几颗头颅才行。”洋商惊慌恐惧,长跪于地。当时朱公已经先部署好了石匠,喝令拆毁,顷刻之间,洋人的栅栏就被拆除了。在旁观看的百姓,胆战心惊,无不咋舌,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道光癸巳年(1833)五月发生水灾,沿岸围堤多数被冲毁,省城东西部的民居,水位达到半扇门的高度。这年秋天,又发生大的飓风,风水相激,破坏的房屋,淹死的百姓、牲畜,无法计算。经过整整四个月,大水才渐渐退去。朱公骑着马四处奔走抚恤,亲眼看到了百姓的愁苦之状,泫然流泪。南海县的各乡,受灾尤其严重,居民跑到山丘上栖息。知县黄定宜,素来清廉勤恳,亲自前往勘察灾情,看见老幼僵卧,都面黄肌瘦。黄县令具文禀报,派快马送呈。朱公得到文书,打开阅读,其中写道:“百姓贫困之极,希望您命令各部门,速速制作若干米饭、面饼前往赈济。”朱公同意,远近之人因此得以存活者很多。黄县令由此而知名,朱公也对他十分器重。

等朱公告病辞官回乡时,黄县令在河岸为其送行,手中拿着两小盒燕窝,徘徊不敢近前呈献。忽然,黄县令看见船上有人摇头劝止,这个人是朱公的同僚,是先来为朱公送行的,这个人对黄县令说:“我刚才拜见巡抚,他详细说:‘我向来一物不取,如今要远离这个地方,倘若有人来馈赠礼物,你一定要一律为我推却。’您可以拿着手中的东西回去了。”黄县令闻言,把装有燕窝的盒子交给仆人,只身入见朱公说:“我黄定宜长期依赖您的庇护,承蒙您的栽培,我有一点微薄的礼物,想用以聊表寸心,您难道要推辞吗?”朱公立刻回答:“您对我的深情厚谊,我已全都知道了。(您如果要赠我礼物),只要赠给我一瓮辣椒酱,以满足我路上的口腹之需就足够了。”黄县令不再说话,立即退出来,急忙命令厨师制作了一瓮辣椒酱。黄县令把辣椒酱送入船中,朱公欣然接受。半晌,朱公叹息道:“遗憾的是我没能让你尽展才能,我这一去,对此尤其念念不忘、不能释怀。”说罢,流下眼泪,黄县令也哭泣流泪。两人握手挥泪而别。

当时,远近的百姓都来为朱公送行,走水路和陆路云集而来,舟车绵延出城外数十里。岭南的父老乡亲都说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