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19 恤寡

7.5.19 恤寡

浦江朱氏,始以积谷起家,称巨富,翁媪皆上寿。生二子,长黠而次愿;父子累代忠厚,受欺弗能校也。二子先后授室,和睦无间,虽妯娌间;后稍有龃龉(jǔ yǔ),以媪御下严明,弗为患。翁以长子有才干,令出贸易;且以长已得四孙,次未生育,因以次主家政。次忠厚而极公允,一家安之。

无何,翁逝,长以奔丧归,遂令长主家政。次本身弱,而天性极笃,痛父而亡;媪以晚子最得其欢心,痛极切,遂愈怜娌,娌亦极尽孝道。

迨媪耄年,妯娌渐多不和,一家知之,不敢白媪也。媪微有所闻,尝语妯曰:“娌幼寡可怜,此苦味,吾深尝,汝宜善视之。”妯诺之,实则漠不为意耳。遂拟将产析为四:一为己膳,一为诸孙,一为长,一为次。均以为允,长弗愿,且曰:“一经分析,母膳谁承,弟媳谁代主持?宁归儿一人劳耳。”媪信其真,而不知妯之意也。

此后娌之受制于妯者,不一而足。娌以孤寡,无可告诉,遂郁郁有心疾。妯固视若赘庞,长亦置若罔闻。其多年含忍不发,实以娌尚知大义,颇知尽孝,恐媪不欢耳。娌母家故贫,暗有些微周济。妯侦之,遂以白媪,媪曰:“谁不知有母?能孝母,乃吾媳也。此戋戋(jiān jiān)者,损吾家几何?况即其本分应得,缩以与母也,汝辈勿太迫人。”妯愧甚,于是益衔娌,外似甚和,暗则无不媒蘖其短矣。

方次病革,于诸侄中,有素爱者,媪知之,命继为后。媪又以娌太寂,令归娌抚养,冀日后能孝其母,此正办也。长亦以母言为然;妯故难之,因晓娌曰:“吾子固继汝,特汝命太苦,防克儿。”娌曰:“吾命固苦,既克夫,何至克之不已?今既将儿继吾,果何日而来继也?”妯曰:“再商之。”于是一年复一年,有继之名,无继之实。媪以年高未知底蕴,相与因循。而妯势日盛,娌势日孤。娌尝曰:“吾名为富家妇,实一苦人耳,何乐生为?”不久抑郁而卒。

卒后,家中切切私议,代娌不平。媪亦有所闻,颇悔析产之不早也。一日,妯暴卒,口中喃喃致辨;既而长叹一声,苏矣。人环问之,则曰:“为娌讼于金华城隍神。以吾欺陵之,又隔绝其母子,并贪其财,将有恶报。吾无以辨,而娌益恣肆不服。神向娌曰:‘此前世因也。汝前世与妯为姑嫂,汝譛(jiàn)嫂于母,逼嫂逐归母家,隔绝其夫妇者二年,更负兄嫂八百金不偿,此所以报也。惟妯施于汝稍过耳。’向妯曰:‘归可勉为孝妇,或免报。’向娌曰:‘汝节孝可敬,速转生去,勿种恶因也。’”

妯自苏后,变为纯孝。每告人曰:“神亦敬寡妇,吾等切宜留意恤寡,勿似前之贵愦任意也。”

【译文】浙江浦江县朱氏,起初时是以囤积粮食起家的,有巨富之称,老夫妇二人都已高寿。朱老先生生有二子,长子狡猾,次子老实。父子数代忠厚,即使受到欺凌也不愿计较。两个儿子先后娶妻,和睦相处,没有闲话,即使妯娌间也是这样。后来稍稍有了矛盾,但因为朱老太管理家人严明,没有造成灾祸。朱老先生因为长子有才干,命他出去经商,并且因为长子已经生有四个儿子,次子未能生育,便让次子主持家政。次子忠厚并且极其公正,因此一家人相安无事。

不久,朱老先生去世,长子奔丧回家,朱老太于是命长子主持家政。次子本就体弱,但生性极为淳厚,因为父亲去世而悲痛过度,也很快死了。朱老太认为次子最能讨其欢心,对儿子的死极为悲痛,于是更加怜爱次子的媳妇,次子的媳妇也极尽孝道。

等朱老太年老后,妯娌渐多不和,一家人都知道此事,但不敢告诉朱老太。朱老太对此事也略有所闻,曾对大儿媳妇说:“你弟媳妇年轻守寡,十分可怜,这其中的苦味,我是深深尝过的,你一定要善待她。”大儿媳妇答应,实际上却毫不在意。(分家时)朱老太打算把家产分为四份:一份留给自己养老,一份分给自己的各个孙子,一份分给长子,一份分给小儿媳妇。众人都同意,只有长子不同意,并且说:“一经分家,母亲的膳食由谁承担,弟媳妇的那份家产由谁代为主持?宁愿由我一人承担。”朱老太对长子的话信以为真,却不知道大儿媳妇的真实意图。

此后小儿媳妇受制于大儿媳妇的事,多有发生。小儿媳妇因为孤身守寡,无法对人倾诉,于是郁郁不乐,患上了心病。大儿媳妇本来就认为小儿媳妇在家中纯属多余,长子对此也是置若罔闻。小儿媳妇之所以多年隐忍不发,实在是因为她还能深明大义,颇知尽孝,恐怕惹得朱老太不高兴。小儿媳妇的娘家向来贫穷,小儿媳妇暗中对娘家有些微周济。大儿媳妇探知,便把事情告诉了朱老太,朱老太说:“谁不怜爱母亲呢?能孝顺母亲,才是我的儿媳。这点点小钱,对我家有何损伤?况且她是用她本分应得的那份家产,节省下来分给了母亲一点钱,你们不要逼人太甚。”大儿媳妇非常惭愧,于是更加怨恨小儿媳妇,但她在表面上还是装作与小儿媳妇非常和睦,暗中却时时诬陷小儿媳妇有这样那样的短处。

起初次子病危时,对诸侄中的一个侄儿素来喜爱,朱老太知道后,命令将这个侄儿过继给次子作为嗣子。朱老太又觉得小儿媳妇孤单寂寞,令继子归小儿媳妇抚养,希望其日后能孝顺养母,这是正当的办法。长子也认为母亲的话说得对;大儿媳妇故意装出为难的样子,于是告诉小儿媳妇说:“我儿子本应该过继给你,只是你的命太苦,会防克他。”小儿媳妇说:“我的命固然苦,既已克死了丈夫,何至于克人不断呢?现今你既然把儿子过继给我,到底哪天让他来我家充当继子呢?”大儿媳妇说:“我和丈夫再商议一下。”于是一年又一年,空有过继之名,却无过继之实。朱老太因为年老不知道其中的真相,于是此事就这样拖延下去了。大儿媳妇的势力日渐强盛,小儿媳妇的势力日渐单薄。小儿媳妇曾说:“我表面上是富家妇,实际是一个苦命人,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呢?”不久抑郁而死。

小儿媳妇死后,家中切切私议,都对小儿媳妇的死表示愤慨。朱老太也有所耳闻,非常后悔自己不早分家产。一天,大儿媳妇忽然昏死过去,口中喃喃辩解,接着长叹一声,苏醒了。人们围过来询问,大儿媳妇说:“小儿媳妇向金华县城隍神提起诉讼,说我欺凌她,又隔绝其母子,并且贪图其财产,应该受到恶报。我无法辩解,而小儿媳妇更加放肆不服。神向小儿媳妇说:‘这是前世的因果。你前世与大儿媳妇是小姑子和嫂嫂的关系,你在母亲面前毁谤嫂嫂,逼迫驱逐嫂嫂返回娘家,使其夫妇隔绝二年,况且你拖欠兄嫂八百两银子不还,所以今生受到这样的报应。只是大儿媳妇对你做得稍微过分了些。’神向大儿媳妇说:‘你回到阳间后,要尽力做个孝顺的媳妇,这样或许能免除恶报。’又向小儿媳妇说:‘你贞节孝顺的品行值得尊敬,快快转生去,下辈子不要再种恶因了。’”

大儿媳妇自从苏醒后,变得极为孝顺。她常常对人说:“神也尊敬寡妇。我们一定要留意帮助救济寡妇,不要像我从前一样糊涂妄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