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31 福州萨氏
福州萨虎山者，翰林萨龙光之兄也。萨氏为福州巨姓，世业鹾。虎山举孝廉，大挑得知县，因总鹾纲，遂不赴补。虎山人极平正慷慨，喜结纳，官绅多与之交好。一日，闻有人言其死去；与交好者，往探其丧。至门寂若无事，姑入焉，而虎山俨然出。众愕然，虎山笑曰：“诸公以某为死耶？”众不能答。乃曰：“死诚死矣，生暂生耳。”因言：
昨午坐而假寐，忽见一吏似相识，询之故，曰：“少待自知之。”俄顷神升座，隶引我入。神谓曰：“有一事须尔对质。某年月日，送一私贩到龙溪县杖死，尚忆之否？”言未既，则盐贩跪阶下，呼冤索命。回思之，对曰：“彼时某在盐公所，盐快缉一私贩至，某呈送到县，事实有之。然并无嘱令杖毙之事。夫盐快缉私贩，例也；公所呈送私贩到官，亦例也。其是否应杖毙，当问彼时之官。”神曰：“固知无此心，但冥律必须两造对质，乃能完案。前因尔寿数未尽，故迟之；今尔数已尽，是以传来一质。案已结，君可休矣。”回视私贩者已不见。我乃知应死，遂前恳曰：“某有二事未完。”神问何事，对曰：“一则友人托孤于某，已抚养长大，须为之毕姻。一某薄有资产，人欠某债者券盈匣；然其中有能偿者，有不能偿者，惟某知之；若不为别白，将来子孙一概索之，则无力者受苦矣。愿乞二日期，了此二事。”神鉴我心，准予给假，饬吏送还。至夜半而苏。今日遣人追友人子来，为之料理婚事，并检券之不能偿者，召而还之。二事已了，明日可死矣。
众问：“君死后当如何？”曰：“我已问之吏矣，为人若无罪孽，则生何等人，死即何处鬼，与阳世等。”曰：“若不转生乎？”曰：“我亦问之吏矣，今世为何等人，则来世亦为何等人。若作善，则来世胜今；若作不善，则来世逊今。所谓欲指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此理丝毫不爽。敬告诸公，其各勉之。”握手郑重而别。次日，果卒。
按，萨蓼萧翰林，于先中丞为父执。其家与吾家，望衡对宇，历世结姻。其兄临死事，早习闻之。今予之孙女，即其曾孙之室。前岁早得乡荐，能世其家，以予好谈因果，尝为予覼（luó）述之；与陈子庄刺史所述，大概相同。子庄之太翁，当时官福建，即往探其丧，而亲闻虎山自述也。可知鬼神报应之事，信有之矣，可不戒哉！
【译文】福州的萨虎山，是翰林院庶吉士萨龙光（字肇藻，号露萧，一作蓼萧，乾隆四十六年（1781）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的兄长。萨氏是福州的大姓，世世代代以盐业为生。虎山考中举人后，经过大挑（清制，挑选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一等任知县，二等任教职，称为“大挑”）被任命为知县，但因为要总管家族的盐业，便没有去赴任。虎山为人极为慷慨大方，处事公道正派，喜欢广交朋友，当地官绅大多跟他交好。一天，听人说虎山去世了，他的朋友们都去探视。到了门口，看到他家中很安静，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样。进到家中，虎山竟然走出来迎接，大家都很吃惊。虎山笑着说道：“诸位是以为我死了吧！”众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虎山说：“我的确是死过一回，现在只是暂时活着。”于是讲述说：
昨天中午我正在午睡，忽然有一个小吏过来，看起来似曾相识。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过了一会儿，有一位神明升座，隶卒引我入内。神明问我道：“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对质。某年某月某日，你曾送一个贩运私盐的盐贩到龙溪县（今福建省漳州市）衙门，此人在县衙里被杖刑而死，你还记得吗？”话音刚落，那盐贩已经跪在台阶下喊冤索命。我回忆往事，然后回答说：“那时我在盐公所任职，盐捕快捉来一个私贩，我将他呈送到县衙。此事的确是有的。但是我并没有让县令将他打死。盐捕快缉拿私贩是按条例办事，公所呈送私贩到官府也是按条例办事。至于他是否应该被判杖刑处死，那要问当时处理的官员。”神明说：“我本来知道你没有故意害人的心思，但是按照冥间的法律，审案必须经过双方当面对质才能结案。此前因为你阳寿未尽，所以一直没有找你。如今你阳寿已尽，所以才传你来对质。现在可以结案了。”这时我再去看那私贩，却已经不见了。我知道自己阳寿已尽，必死无疑，于是到神前恳求道：“我还有两件事没有了结。”神明问是何事，我回答说：“其一，有朋友去世前将他的孩子托付给我，现在已经抚养长大，需要给他完婚。其二，我家还算有些资财，有很多人欠我的钱，借据都装了满满一箱子；但是其中有的人有能力偿还，有的人没有能力偿还，这些只有我最清楚；如果我不交代清楚，将来我的子孙如果一概索还，则无力还钱的人恐怕要受苦了。恳请您宽限我两天，让我将这两件事了结。”神明鉴于我的好心，同意给我放假，让隶卒送我回来。半夜时分我便醒了过来。今天，我派人去把朋友的儿子找来，给他料理了婚事；并且查看借据挑选出那些无力还债的人，把他们找来，将欠条还给了他们。如今两件事已经了结，我明天可以放心地走了。
众人问：“您死后会怎么样？”虎山回答说：“我已经问过隶卒了，在人世时如果没有罪孽，则活着时是什么样的人，死后就是什么样的鬼，跟在阳间时一样。”众人问：“难道你不再投胎吗？”虎山答道：“这个问题我也问过隶卒了。今生是什么样的人，来生也是什么样的人。如果做了善事，则来生比今生好；如果做了坏事，则来生不如今生。正所谓：‘想要知道前世种了什么因，看今生正在承受的便是；想要知道来世的果报，看今生的所作所为便是。’这种道理丝毫不差。恭敬地劝告诸位，请大家共勉，好自为之。”说完跟众人表情凝重地握手告别。第二天，虎山果然去世了。
按，萨龙光翰林，是我父亲的朋友。他们家和我家，门户相望，房屋相对，世代联姻。他的兄长临死时候的事情，很早就时常听人们说起。现在我的孙女，就是他曾孙的妻子。前年老早就考中了举人，能够继承家道，因为知道我喜欢谈论因果，曾经为我详细讲述这件事；与陈子庄（名其元）刺史所说的情形，基本相同。陈子庄的父亲，当时在福建做官，曾经前去探视，而且亲耳听到虎山自己亲口讲述的。由此可知，鬼神和因果报应之事的确是有的，不可不高度重视、小心谨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