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11 富室消长
浙江富室,乾隆时,首推赵氏。本仕宦旧家,多田积谷;后更广开质库,益见丰饶。质库多在苏、松等郡,赀本皆二三十万,有十余处。又善居积,故日增月盛。有子八人、女十六人,一子生,则以二千金权子母,取一分息,积至千金,又加之母;比及冠笄,可万金矣。婚嫁多未见损也。后八子分析,各二十余万。生齿日烦,自为京外官,家业托人经理不善,且服食渐趋奢侈,不若老辈之俭朴,出多入少。至曾孙辈,已萧索不堪矣。
嘉道以来,在乡则蒋氏,在城则许氏。许以盐务,蒋以力田,各号称百万。论者皆以为商易消,而田可久。乃蒋之子弟,不安田舍家风,而慕城中华丽,弃其耕凿,专事嬉游。又好与当道往还,通融假借,不吝解囊。未及卅年,祖父所遗,悉归乌有矣。
许氏虽素习豪华,而家长操持有法,每日黎明即起,料理内外各事,井井有条。奴仆多人,不能作弊懈玩。漏下二刻,即关锁门户,不准无故出入。子弟家人,有要事出外,至夜不能早归者,必先告之,否则不纳。赏罚公明,众心悦服。平日用财,不滥亦不刻。其尤不可及者,待人接物,礼貌谦和,毫无恃富骄矜之色,亦无市井猥鄙之形。至今百余年,子若孙守成不败,商之中最久者也。
闻其平居常训戒子弟曰:“欲知人家之兴败,当看子弟之勤惰;欲知子弟之勤惰,须看卧起之早迟。历观数家,其方盛也,合家男女上下,无不早起早息;迨其将衰也,则合家无不晏眠晏起;迨其衰之甚也,则主人眠起皆迟,而奴仆眠迟起早;至婢仆眠迟起早,而其家不可问矣。”此言确有道理。
姚蔗田尝曰:自天子以至乞丐,未有不当早起者。或谓帝王、百官、士农工商,固当早起;乞丐无事,正可酣眠,何必早起?不知入庙烧香清晨者多,丐欲乞钱,不早则让他人矣。子舆氏曰:“鸡鸣而起。”为善、为利,皆然。既欲为利,自宜早也。
予又尝训儿辈曰:“试观禽兽,其稍具灵性者,无不天微曙即起。猿与马且不睡;惟豕则终日卧,最蠢最惰,人奈何效之耶?”先辈有言:“多食令人病,多睡令人昏。”此不易之论也。昏则诸事无所用心,清明之气,既已梏亡,故不能为善,亦不能治家。一生悠悠忽忽,委靡不振,身体与草木同腐,家业与冰雪齐肖。若此者,视息人世,甚无谓也。
【译文】浙江的富户,乾隆时,首推赵氏。赵家本是仕宦旧家,多有田产、存粮,后来更是广开当铺,家财更加丰饶。赵家的当铺多设在苏州、松江等府,资本规模都有二三十万两,有十多处。又善于囤积,因此财富日积月累、渐渐兴盛。赵氏有八个儿子、十六个女儿,每生一个孩子,就为其存银二千两作为借贷生息的本钱,取一分息,积累到一千两,又增添为本钱。等孩子成年,所存之银就可以多达万两了。子女们的婚嫁都未能使赵氏的家产减损。后来赵家的八个儿子分家,各得二十多万两。人口渐多,赵氏自己在外做官,家业托人经理不善,并且子孙们的衣食渐渐趋向奢侈,不像老辈那样俭朴,出多入少。到了曾孙辈,赵家已经萧索不堪了。
嘉庆、道光以来,乡间的富户首推蒋氏,城里的富户首推许氏。许氏以经营盐业致富,蒋氏以辛勤种田致富,都号称有百万家产。议论之人都认为经商容易消损,而种田可以持久。谁知蒋氏的子弟们,不安于田舍家风,却羡慕城市的华丽,抛弃农业,专事嬉游。又喜欢与官员交往,通融(指短时借钱)借贷,解囊相助,毫不吝惜。未过三十年,祖父遗留的家产,就全部化归乌有了。
许氏虽然素来习惯豪华,但家长操持有法,每天黎明即起,料理内外各事,井井有条。奴仆多人,不能作弊懈怠、玩忽职守。二更天,即关锁门户,不准无缘无故地出入。许氏子侄的家人,有要事出外,到天黑不能早归者,必须先行禀告,不然回来时不给开门。赏罚公平,众人心悦诚服。平日用钱,不随意也不吝啬。尤其难得的是,许家人待人接物,礼貌谦和,毫无恃富骄夸之色,也没有市井小民的卑劣行径。至今一百多年,许氏子孙守着家业,不曾败坏,是商人中保守家业最久的家族。
我听说许氏平时常常训诫子弟说:“想知道一个家庭的兴败,可以观察家中子弟的勤惰;想知道家中子弟的勤惰,必须观察他们睡觉、起床时间的早晚。遍观几个世家大族,其家正在兴盛的时候,全家男女老少,无不早起早睡;等到其家将要衰败的时候,则全家无不晚睡晚起;等到其家十分衰败的时候,则主人睡觉、起床都会很晚,而奴仆却睡晚起早;等到婢女仆人也睡晚起早的时候,其家的情况就不用问了。”这话确实有道理。
姚蔗田曾说:从天子到乞丐,无人不应当早起。有人说帝王、百官、士农工商,固然应当早起,但乞丐无事,正可酣睡,何必早起?这些人不知道入庙烧香,清晨时人最多,乞丐要想讨钱,不早起就让别人抢先了。孟子说:“鸡鸣而起。”无论为了行善还是为了求利,都应该这样。既然想要求取财利,自然应当早起。
我又曾训诫儿子们说:“试观禽兽,其稍有灵性的,无不天刚亮就起来。猿与马终日不睡,只有猪终日趴卧,最蠢最懒,人为何要效仿猪呢?”先辈有言:“吃多了使人生病,睡多了使人昏沉。”这是不可改变的道理。昏沉则诸事不能专心,清明之气,既然已经因为受到束缚而渐渐丧失,因此既不能行善,也不能治家。一生神志恍惚,萎靡不振,身体与草木同腐,家业与冰雪齐消。像这样的人,只是在人世苟活,实在没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