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15 刑官不易为

7.3.15 刑官不易为

吴莲芬曰:折狱之道,无非情理。然有时情理俱穷,又无他事以证之者。余曾讯仁寿县雷应榜一案。雷与吴名党比邻,因鸡黍小衅,口角争殴,经两家妻母劝散。次日,雷不启户,邻居邓姓叩之,无应者。共辟其扉入,见七龄之幼子,蹲床前呻吟。其雷之夫妻,及十一岁之长子、一龄之幼女,皆各死于床。桌上剩有烧酒半盌,盌底略有渣滓。敝衣在箱,余钱在地。询其幼子何所苦,曰:“腹痛。”急以黄土和水合饮。少定又询其父母昨晚情状,曰:“对坐喝酒,并令我喝。我嫌辣不喝,我父犹打我一掌。我勉呷一口,即睡。今天明时,我腹痛欲出恭,喊我父不应。我爬至床下,腹更痛,故蹲而呻吟。”该县以吴名党,威逼一家四命,拟军详办而来。实系以烧酒和生鸦片烟,食之而死者。

余奉臬司委讯,深疑此案,断有别情。将谓威逼,乡邻之斗,世所恒有。雷与吴,皆年近三十,力相敌也。又皆系乡农,势相若也,无所谓威,何所谓逼?将谓谋杀,素本无仇,且鸦片酒,系雷自饮。或谓雷不知而误饮,其一龄之幼女,亦能误饮耶?谋之者能预属其虽幼女莫遗耶?将谓因斗而气,因气轻生,世间亦有此等愚人,然不必全家毕命。因是反复推求,经十数日;又易装亲往察验访探,绝无凭借。遂提其幼子胞兄,委曲询问,俱无他词。复提吴至密室,一官一犯,大言以吓之,甘言以引之,吴但伏地磕头痛哭曰:“此系前冤,令我招别事,我实在别无一事,悉听将我如何处置。”后竟照原拟定案。然准情度理,皆有未洽,非枉即纵,势有必然。孰谓刑官之易为也,世无皋陶(gāo yáo),谁其证之?

【译文】吴莲芬说:审理案件的方法,无非依据情理。然而有时有些案子既没有情理可以依据,又没有其他事物作为证据。我曾审理四川仁寿县的雷应榜一案。雷应榜与吴名党是邻居,二人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口角,相互殴打,后来被两家的妻子、母亲劝散。第二天,雷应榜家一直没开门,邻居邓某敲门,无人答应。邓某与其他邻居共同破门进入雷家,看见雷应榜七岁的儿子,蹲在床前呻吟。雷应榜夫妻,以及他们十一岁的长子、一岁的幼女,全都各自死在床上。桌上剩有半碗烧酒,碗底略有渣滓。箱子中有几件破衣,一些铜钱散落在地上。邓某询问雷应榜的幼子是哪里不舒服,其幼子回答说:“腹痛。”邓某急忙将黄土和水混合在一起,让雷应榜的幼子饮下。等雷应榜的幼子稍微安定一些后,邓某又询问其父母昨晚的情状,雷应榜的幼子说:“昨晚他们对坐喝酒,也让我喝。我嫌辣不喝,我父亲就打了我一巴掌。我勉强啜了一小口,随即睡去。今天天亮时,我腹痛想去厕所,喊我父亲,我父亲没答应。我爬到床边,肚子更痛,因此蹲在这里呻吟。”该县县令以吴名党威逼雷家四命致死为由,判处其充军,上报办理。实际上,雷家四人是因为吃了烧酒和生鸦片烟而死的。

我奉按察使的委派审讯此案,严重怀疑此案,必有另外的缘由。如果说是威逼,乡邻争斗,世间常有。雷应榜与吴名党都年近三十,力气相当,另外二人都是乡间的农民,家势相当,既然不能说吴家有威势,又怎能说是吴名党的逼迫呢?如果说是谋杀,二人素来本无仇怨,并且鸦片和酒,是雷应榜自饮。有人说雷应榜是在不知混吃有毒的情况下而误饮,(如果这样)其一岁的幼女,也能误饮吗?谋划毒害者难道能提前预知雷应榜的幼女也会误饮而丧命吗?如果说是因争斗而气愤,因气愤而轻生,世间也有这样的愚人,然而不必全家丧命。于是,我花了十多天的时间反复推求案情,又改装亲往察验访探,毫无证据。我便提审雷应榜的幼子和亲哥哥,婉言询问,也没有得到不同的证据。我又在一间密室里提审吴名党,一官一犯,我或用夸大的言辞恐吓,或用甜言蜜语引他吐供,吴名党只是跪在地上磕头痛哭说:“这是前世的冤仇,您令我招认别事,我实在别无一事,将我如何处置一切由您。”后来我只得依据原判定案。然而依据情理推测,案情都有不合理之处,不是冤枉了谁就是宽赦了谁,势有必然。谁说掌管刑法的官员好做,世上没有皋陶(上古政治家,长期担任掌管刑法的“士师(理官)”,后世尊为“中国司法始祖”),谁能证明谁被冤枉谁被宽赦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