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适,放歌颇愁绝。
〔自京赴奉先县〕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杜甫从长安到奉先县(今陕西省蒲城县)去探望暂时寄居在那里的妻儿。 〔杜陵句〕杜陵是汉宣帝的陵墓,在长安东南。杜甫祖籍杜陵,又在那一带住过,所以自称杜陵布衣。布衣是社会地位低下的人的代称。 〔老大句〕这是一句含有愤慨的反话,意即年纪愈大,愈不愿意投机取巧,随波逐流。 〔许身〕期望自己。 〔一何〕多么。 〔窃比句〕窃,谦词。稷(jì),周代的祖先,舜时主管农业;契(xiè),商代的祖先,舜时主管教育。两人都是上古时代的贤臣。这是说,自己想为国效劳,上比稷、契,也就是“拙”和“愚”的具体表现。 〔居然句〕濩(huò)落,即瓠落,大而无当的意思。这是说自己窃比稷、契,立志虽高,但一事无成。 〔契(qì)阔〕勤苦。 〔盖棺二句〕盖棺,指死亡。此志,指上文“窃比稷与契”那种崇高的志愿。觊(jì),希望。豁,达到。这是说,总希望能够实现那种崇高的志愿,死而后已。 〔穷年句〕黎元,老百姓。这是说自己一年到头关心人民。 〔取笑二句〕翁,对年长的人的尊称。弥,更为。这是说虽然由于“许身一何愚”而被那些庸俗的同学们所讥笑,但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歌唱却更加响亮,更加慷慨激昂。 〔非无四句〕江海志,放浪于江海之上,即归隐的志愿。尧舜君,像古代尧舜一样好的皇帝,指玄宗。永诀,永别,永远离开。这是说自己并非没有归隐江海、自在度日的意思,但由于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遇到这么一个好皇帝,实在不舍得和他永别。玄宗是一位早年励精图治,晚年昏聩荒淫的皇帝。诗人对开元盛世,留有深刻印象,所以即使此诗写于天宝乱世,也还对玄宗怀有好感。 〔当今二句〕廊庙,指朝廷的建筑物,犹言宫殿。具,完备。与下句“缺”相对。构,修建。厦,大屋。岂云,难道。这是说现在朝廷建筑物都已完备,难道还因为要起房子而缺少什么(材料)吗?比喻朝中人才很多,并不缺自己这么一个人。 〔葵藿二句〕葵藿,见前傅玄《豫章行苦相篇》注。固,本来。莫夺,不可能强加改变。这是说自己的忠君爱国,出于本性,不可改变。 〔顾惟四句〕顾惟,却想。蝼,蝼蛄,土狗。偃,游息。溟渤,广大无边的海。这是以蝼蚁与大鲸对比,来说明当时许多庸俗的人和自己的区别,而以反问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 〔以兹二句〕以兹,因此。生理,生活,偏指物质生活。干谒,因有所请求而拜访权贵,即奔走权门。这两句诗是倒文,由于自己胸怀大志,窃比稷、契,以从事干谒为可耻,所以耽误了谋求较富裕的生活。 〔兀(wù)兀〕劳苦貌,又穷困貌。 〔忍为句〕怎么忍心(使自己一辈子)埋没在尘埃里面。 〔终愧二句〕巢,巢父;由,许由。古代传说中的两位隐居高士,和稷、契是两种类型的人。在古典文学中,常将巢、由和稷、契对比,以表避世和用世的差异。节,操守。这是说自己终于无法改变操守,效法巢、由的避世,对他们不免感到惭愧。 〔沉饮〕犹言痛饮。 〔聊自适〕姑且自我快意。 〔放歌句〕这是说由于非常忧愁,所以放声歌唱。颇,一作“破”,则是说放歌以破除忧愁,亦通。
以上诗人倾吐自己的怀抱。他自比稷、契,忧国忧民,既耻于干谒,又不肯隐遁,旅食长安,难酬素志,感到非常苦闷。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嵲。
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零〕植物凋谢,草叫做零,木叫做落。 〔疾风句〕这一句是夸张之词,形容风势猛烈,甚至连高峻的山冈也被吹得裂开了。 〔天衢(qú)句〕天衢,天街,指天空或长安城中的街道。峥嵘,本山高貌,这里用来形容阴云密布。这是说从长安出发时,天气很坏。 〔客子〕诗人自指,他在长安做官,也是作客。 〔中夜发〕半夜动身。 〔霜严二句〕是说在浓霜之中,手指冻得僵直了,所以偶然断了衣带,也无法将它结起来。 〔骊(lí)山〕山名,在临潼,距长安六十里,有温泉,玄宗与杨贵妃每年十月移居骊山华清宫避寒。 〔嵲(dié niè)〕本山高貌,这里即用来作骊山的代词。 〔蚩尤〕上古传说中曾与黄帝作战的一位酋长,能作大雾,这里即用来作为雾的代词。 〔蹴(cù)踏〕行动。 〔瑶池〕古代神话中西王母居住的地方,这里指骊山上的温泉华清池。 〔郁律〕水汽蒸腾的样子。 〔羽林〕即羽林军,保卫皇帝安全的禁卫军。 〔摩戛(jiá)〕拥挤貌,形容人多。 〔乐动句〕殷,盛大,引申为充塞。胶葛,本是天空广阔的形容词,这里即指广阔的天空。这是说奏起乐来,声音远播,充塞空间。 〔赐浴二句〕缨,帽带。与(yù),参加。短褐(hè),粗布短衣。这是说被皇帝赏赐到温泉洗浴的,到宫殿参加宴会的,都是系着长长帽带的高官,绝无身着粗布衣服的平民。 〔彤庭二句〕彤庭,指朝廷。彤,红色。朝廷建筑多以红色为饰。这是说朝廷分赐给官吏们的帛,原来都是贫苦妇女辛苦织成。 〔聚敛(liǎn)〕搜刮。 〔圣人四句〕圣人,见李白《战城南》注。筐篚(kuāng fěi),竹器。古代礼节:皇帝赐宴时,也以筐篚盛币帛分赐大臣,以示恩宠。这是说皇帝对群臣如此优礼,实是希望他们尽忠效力,使国家隆盛。如果臣下忽略这一至关重要的道理,那么,皇帝岂非将这些币帛都白白地丢掉了吗? 〔多士〕犹言百官。 〔仁者句〕是说他们中有点良心的人都应对上述情景触目惊心,浑身发抖。 〔况闻二句〕内,大内,皇帝的宫禁。卫,卫青。他的姐姐子夫为汉武帝宠爱,立为皇后。霍,霍去病,是卫青的另外一姐姐少儿的儿子。这里用来借指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及其姐妹亲戚。这是说,何况还听说,宫中的许多宝物都已赐给了这些外戚。 〔中堂六句〕神仙,唐人对妖艳妇女的习用代词,这里指歌儿舞女。烟雾,指她们穿的衣服,轻薄如烟雾。“悲管逐清瑟”即管瑟合奏。管,管乐。瑟,一种二十五弦的乐器。古人听乐,以悲哀为美,故管乐称悲管,弦乐称哀丝。驼蹄羹,用骆驼蹄中的一块肌肉做成的羹汤,是一种珍贵的食品。橙、橘,都是南方果品,在长安很不易得。这是写杨国忠等人在府第中举行豪华宴会的情形,出自诗人想象。 〔荣枯二句〕荣指“朱门酒肉臭”;枯,指“路有冻死骨”。咫,八寸。这是说,同是生活在这个社会里,距离如此之近,而苦乐相差如此之远,真是使人万分难受,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以上写沿途景物以及经过骊山温泉宫殿时的见闻和感受。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群水从西下,极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
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洞不可掇。
〔北辕二句〕北辕,驾车朝北方走。就,走近。泾、渭,二水名,在昭应县(今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合流。官渡,公家设立的渡口。改辙,改道。这是说驾车到泾渭合流处的渡口,准备乘船过河,而因水势太大,渡口已不在原处。 〔极目〕远望。 〔崒兀(zú wù)〕高峻貌。这里形容水势之大。 〔疑是句〕崆峒(kōng tóng),山名,在甘肃省岷县。泾、渭二水都发源甘肃,所以诗人疑心它们来自崆峒。 〔恐触句〕古代神话:共工和颛顼(zhuān xū)争为帝,怒而触不周山,将支撑天的柱子都弄断了。 〔河梁二句〕坼(chè),裂开。窸窣(xī sū),细小的声音。这是说因为渡口移动,只好改由桥上过河,幸而桥梁还没有被水冲坏,但它已经有些摇晃,支撑点发出细小的声音。 〔相攀援〕互相牵引协助。 〔川广句〕形容过桥有些困难,并非真的没法过去。 〔寄〕客居。 〔异县〕指奉先。 〔十口〕指一家十口人。 〔庶往句〕是说希望去(和妻儿们)一同过苦日子。庶,庶几,希望。 〔吾宁二句〕这两句也是倒文,是说幼儿饿死的悲剧,连邻人都为之伤心落泪,我(虽然达观)又岂能不痛哭一场呢? 〔岂知二句〕登,谷物成熟。贫窭(jù),穷苦人。这是说今年秋收之后,本不应饿死人,哪里知道穷苦人家还会发生这种事故。 〔生常二句〕封建统治阶级优待士大夫,照例让他们免缴租税,免服兵役。杜甫也享受这种特权。征兵都有名册,免服兵役,就册上无名。所以说“名不隶征伐”。 〔抚迹二句〕抚迹,犹抚事,回想(幼子饿死的)情事。平人,即平民(唐太宗名世民,唐人讳“民”字,改作“人”)。骚屑,扰动不安貌。这是说自己是个小官,儿子还会饿死,人民生活之痛苦不安就不用说了。
〔默思二句〕失业徒,指由于被大地主兼并丧失土地因而再不能从事本业的农民。远戍卒,指被征发到边境戍守的农民。这是诗人由自己之享受了免除租税兵役的特权,生活尚且过得如此悲惨,想到那些广大失业农民、远征戍卒更加悲惨的命运。 〔忧端二句〕忧端,犹忧愁。物件的一头叫端,引申则事物的项目也叫端。终南,见王维《终南山》注。洞(hòng dòng),广大貌。掇,收拾。这是说自己想到这些,简直觉得心中的忧愁和终南山一般高大,没法收拾了。
以上写旅途的辛苦,家境的悲惨,并从自己的亲身遭遇想到更不如自己的广大人民,对于国家的前途充满了深切的忧愤。
这篇诗是杜甫的杰作之一,它表达了诗人“穷年忧黎元”,“窃比稷与契”的崇高思想,也反映了安史乱前唐帝国已经危机四伏不可终日的政治社会情况,可以说是他在长安十年生活的观察与体验的总结。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他写这篇诗时,安禄山已经在范阳发动了叛乱(虽然他还不知道),由此可以见出诗人的政治敏感性。伟大的诗人,永远既是时代的先行者,又是历史的见证人。
杜甫,字子美,襄州襄阳人,生于先天元年(712),死于代宗大历五年(770),祖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深挚的爱祖国、爱人民的精神贯注在他的创作中。在艺术技巧方面,他也达到了五七言诗这种古典形式的最高成就。古来人们就敬称他为“诗圣”,称他的作品为“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