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恨 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汉皇〕汉武帝刘彻，借指唐玄宗。 〔重色〕爱好女色。 〔倾国〕绝代佳人。汉武帝时，歌手李延年曾唱过一个赞美美女的歌曲，其中有这样两句：“一顾倾人城（她望人一眼，一城的人就都会为她倾倒），再顾倾人国（她再多望一眼，一国的人也都要为她倾倒）。”李延年唱这首歌，是为了要将他美丽的妹子献给武帝。后来她果然入宫，大受宠爱，史称李夫人。这是以李夫人比杨贵妃。 〔御宇〕即位，管理国家。 〔杨家四句〕杨玄琰的女儿玉环，本是玄宗的儿子寿王李瑁的妃子，被玄宗看中了，就令大宦官高力士设法将她从寿王府中迁出，先出了家做女道士，然后于天宝四载（745）七月将她纳进后宫，封为贵妃。诗中对于这一丑恶事实，是用曲笔来写的。 〔六宫〕见韩愈《华山女》注。 〔粉黛〕搽脸画眉。这里是宫中妇女的代称。 〔华清池〕玄宗天宝时，将骊山（今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东南）上的一座行宫温泉宫加以扩建，改名华清宫，浴池名华清池。 〔凝脂〕指杨贵妃的皮肤洁白光润，如同凝结的脂肪。 〔云鬓花颜〕乌云似的头发，花朵似的容颜。 〔步摇〕妇女的一种头饰，上有垂珠，行步时就摇动。 〔从此句〕古代皇帝一清早就要上朝办公。不早朝，就是耽于酒色，不理政事。 〔专夜〕每夜由杨贵妃一人陪伴。 〔后宫〕后妃居住的地方。 〔金屋〕汉武帝小时，和表妹阿娇感情很好。曾说：“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这里金屋借指杨贵妃住的屋子。 〔玉楼〕本仙人居住的楼阁，这里用以指皇宫，并与“金屋”作对。与李白《宫中行乐词》“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同意。 〔醉和春〕酒醉之后，春意盎然。 〔姊妹句〕列，同裂。列土，分封土地，这里指在指定地区内直接征收人民的租税。杨贵妃得宠之后，她的家族大大得势。三个姐姐，被封为国夫人。几个弟兄都做了大官，其中杨国忠做了宰相。参看杜甫《丽人行》及注。 〔遂令二句〕遂令，就使得。杨家一门得势之后，当时社会上流传着讽刺的歌谣：“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这两句诗是依据歌谣改写，并指出了这种情况所加于人们的在道德情操上的毒害。 〔骊宫〕即华清宫。 〔缓歌句〕这是描写歌舞曲《霓裳羽衣曲》的声态。《霓裳羽衣曲》是唐代宫廷著名的法曲，传为开元中西凉节度使杨敬述所献，初名《婆罗门曲》，后经玄宗润色，改名。 〔渔阳二句〕渔阳，安禄山的辖区。今天津市蓟县一带。公元755年冬，安禄山突然叛变，大举南犯。这是说正在欣赏霓裳羽衣歌舞，忽然听到惊天动地的渔阳鼙鼓。
以上写唐玄宗重色，杨贵妃专宠，而安禄山的叛变，则使得他们的生活起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九重二句〕皇宫有九道门，称为九重。九重城阙，京城，指长安。烟尘，指战争。一车四马为一乘。这是指公元756年6月，安禄山打破潼关，玄宗等匆忙地从长安逃向四川。 〔翠华〕皇帝的仪仗队中用翠鸟的羽毛装饰的旗帜，代指皇帝御驾。 〔西出句〕是说走到了离长安百多里的马嵬驿（在今陕西省兴平市境）。 〔六军二句〕六军，指皇帝的禁卫军。古代制度，皇帝有六军。当时事实上是四军，即左龙武军、右龙武军、左羽林军、右羽林军。不发，不肯继续前进。蛾眉，美女的代称，指杨贵妃。马前死，士兵们在陈玄礼将军的领导之下，发动了一次兵变，杀死了杨国忠等人，并逼着玄宗下令将杨贵妃缢死。宛转，指贵妃死时的缠绵之状。 〔花钿、翠翘〕妇女头饰。 〔委〕抛弃。 〔金雀〕钗名。 〔搔头〕簪子。 〔云栈〕高耸入云的栈道。 〔紫纡〕曲折回旋貌。 〔峨嵋句〕唐玄宗从陕西进入四川，到成都后就住下了，并没有经过或走到成都以南的峨眉山，这里只是用来形容道路的漫长艰苦。一说，系指利州（今四川省广元市）境内的小峨眉山，玄宗幸蜀，实经此地。 〔夜雨句〕玄宗在栈道遇雨，听到雨声和行宫屋檐上悬挂的铃声相和，很是伤感，创作了一支乐曲，叫《雨霖铃》。
以上写杨贵妃的死和玄宗在流亡中对她的悼念。
天旋日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天旋句〕天旋，比喻政治局势的好转。日转，比喻皇帝的还京。龙驭（yù），犹龙驾，皇帝的车骑。公元757年9月，郭子仪收复长安；12月，玄宗由成都回长安。 〔此〕指马嵬驿。 〔不见句〕是说不见玉颜，空见死处。“空”字下的“见”字省去。 〔君臣句〕沾衣，眼泪落在衣上。这句就是通俗小说中所说的“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东望句〕信马，让马匹随意散漫地行走。这句形容君臣们没有心绪地回到长安。 〔太液、未央〕太液，汉唐长安池名。未央，汉代长安宫名，这里系借指。 〔西宫二句〕西宫，指太极宫，在长安北。南内，即南宫，指兴庆宫，在长安东南。玄宗从成都回来之后，因已将皇位让给儿子肃宗，便以太上皇的身份住在兴庆宫。那时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很不好。公元760年7月，玄宗竟被肃宗亲信的宦官李辅国逼迫，迁住太极宫。这两句诗暗示了玄宗晚年寂寞而不愉快的生活。 〔椒房句〕椒房，房内以花椒粉和泥涂壁，取其芳香，原指皇后的住房，这里是指杨贵妃的住房。阿监，即中监女史，女官名。青娥，犹言少女。这是说过去在椒房侍奉过杨贵妃的阿监现在也老了。 〔思悄然〕犹言意兴索然。 〔孤灯句〕当时玄宗虽已退位，但还是太上皇，绝不至于夜中无人侍奉。这是诗人用夸张的手法来描写他的孤独和忧伤，用挑灯这一动作来展示这位老皇帝的内心活动。 〔迟迟二句〕耿耿，闪光貌。钟鼓，这里指宫中的计时器具。星河，银河。这是形容玄宗不眠之夜的感受。 〔鸳鸯瓦〕两瓦一俯一仰，构成一对，叫做鸳鸯瓦。 〔翡翠衾〕绣有翡翠鸟的被子。
以上写玄宗返回长安以后，仍然怀念杨贵妃。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云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临邛（qióng）〕今四川省邛崃市。 〔鸿都客〕对这位道士的美称。鸿都，洛阳城门名，是东汉朝廷藏书的地方。称道士为鸿都客，是赞美他博学。 〔能以句〕应上“魂魄不曾来入梦”句，说这位道士能用自己的虔诚和法术，召来杨贵妃的魂魄与玄宗相见。 〔为感二句〕展转，反复。方士，即道士。这是说当时的臣子被玄宗痛苦的思忆所感动，于是就令这位道士去寻找杨贵妃的魂魄。 〔碧落〕道书中天的代称。 〔黄泉〕地下的代称，犹地府。 〔仙山〕指蓬莱山。 〔缥缈（piāo miǎo）〕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楼阁句〕是说仙人所居之处，楼阁玲珑，被五色祥云托着，悬浮在空间。 〔绰约〕美好貌。 〔太真〕杨贵妃做女道士时，住在宫内的太真宫，故以太真为字。 〔参差（cēn cī）〕不齐的样子，这里引申作仿佛的意思。 〔扃〕见韩愈《华山女》注。 〔小玉〕唐代婢女（侍儿）最常用的名字。 〔双成〕姓董，古代神话中西王母的侍女，这里借指杨贵妃的近侍。 〔揽衣二句〕箔，帘。屏，屏风。迤逦（yǐ lǐ），曲折连绵的样子。这是写杨贵妃闻信后，矛盾迟疑了一阵，终于决定出来接见道士，小玉等便将珠箔卷起，银屏移开。 〔半偏〕与下“不整”同意。 〔风吹二句〕袂（mèi），袖。相传杨贵妃自己也会舞霓裳羽衣，所以诗人这样来形容她下堂的姿态。 〔阑干〕纵横。 〔梨花句〕比喻流着泪的杨贵妃。 〔凝睇（dì）〕注视。 〔昭阳殿〕见王昌龄《长信秋词》注。 〔钿（diàn）合〕嵌镶金花的盒子。合，同盒。 〔钗留二句〕古代的钗有双股的，所以可以留下一股。合一扇，将盒的底或盖留下。擘，分开。 〔临别二句〕据说，道士在蓬莱山上的仙宫中会见了杨贵妃，取得钗、盒之后，还怕回到长安，玄宗不相信，又请杨贵妃讲出一点两人私生活中为旁人所绝不知道的事情，以便证明确实是会见过她本人。于是，她讲出了天宝十载（751）七月七日，两人在华清宫中的长生殿对着牛郎织女所发的“愿世世为夫妇”的秘密誓言。但据历史记载，唐玄宗和杨贵妃到华清宫，总是在冬天，而华清宫中的长生殿，则是祭神时沐浴斋戒的地方，并非寝殿或游赏之处，所以两人七月七日在长生殿盟誓，只是当时一种传说，并非实有其事。重（zhòng），郑重。 〔比翼鸟〕即鹣（jiān）鹣，相传这种鸟雌雄相爱，最为诚挚，一定要比翼齐飞。 〔连理枝〕不同根的草木，其枝干连生在一起。古人用来象征深厚的爱情。 〔绵绵〕不绝貌。
以上写由于方士的道术，终于使得两人互通消息，并重申了彼此之间永远不渝的爱情。最后两句，点出“长恨”，是全诗的主旨。
这篇诗是白居易最杰出的作品之一，也是祖国古典诗歌中抒情诗与叙事诗密切结合的典范之一。诗篇一开头，对男女主人公是有所谴责的，但发展下去，诗人却用自己的感情、想象丰富了这个故事，赋予了这个爱情悲剧以更普遍的意义，使得作者自己和广大读者都对之产生了高度的同情。玄宗早年励精图治，因此有开元治世；晚年荒淫无道，因此有天宝乱世。诗人面对这种具体现实，对这位天然尊长形成了矛盾而复杂的感情，有时颂美怀念，有时批评斥责，《长恨歌》则兼而有之。这是由诗人对历史事件和社会生活的认识所决定的。在艺术构思、语言运用方面，它也具有极大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