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蝗
至和改元之一年，有蝗不知自何来。
朝飞蔽天不见日，若以万布筛尘灰。
暮行啮地赤千顷，积叠数尺交相埋。
树皮竹颠尽剥秸，况又草谷之根荄。
一蝗百儿月再孕，渐恐高厚塞九垓。
嘉禾美草不敢惜，却恐压地陷入海。
万生未死饥饿间，肢骸遂转蛟龙醢。
〔至和句〕指至和元年（1054）。这年，宋仁宗将原来的年号皇祐改为至和。古代皇帝改变年号，称为改元。 〔若以句〕好比用许多布匹做罗底，用来筛灰尘，极形蝗虫之多。 〔啮（niè）〕咬。 〔赤千顷〕把大面积土地上种的谷物都吃光了。赤，空，在这里作动词用。 〔积叠句〕是说蝗虫太多，在地面上堆了几尺厚，互相埋着。 〔竹颠〕竹梢。 〔秸（jiē）〕这里作去掉植物的皮讲。
〔荄（gāi）〕草根。 〔九垓（gāi）〕九天，天空最高的地方。 〔嘉禾四句〕嘉禾，长得特别好的禾。万生，许多的生命，指人及牲畜。骸，骨。醢（hǎi），肉酱。这是说蝗虫太多，恐怕会将大地压垮，陷入海中，那么，还不要等人因无禾、畜因无草而饿死，其四肢百骨就已变成蛟龙吃的肉酱了。
以上写蝗虫成灾，十分严重。
群农聚哭天，血滴地烂皮。苍苍冥冥远复远，天闻不闻不可知。
我时为之悲，堕泪注两目。发为疾蝗诗，奋扫百笔秃。
一吟青天白日昏，两诵九原万鬼哭。
私心直冀天耳闻，半夜起立三千读。
〔血滴句〕血，这里代称泪。这是说农民的泪水滴到地上，将地的表层都冲烂了。 〔苍苍冥冥〕苍苍，深青色；冥冥，昏暗貌，合用以指辽远的天空。 〔疾〕恨。 〔九原〕本是春秋时晋国贵族坟墓所在的地方，这里作为阴间的代称。 〔直冀〕一个劲儿的希望。 〔三千读〕读许多遍。三千，极言其多。
以上写农民痛苦，呼天求救；诗人愤怒，作诗斥责蝗虫，也希望老天爷知道。
上天未闻间，忽作遇蝗梦。梦蝗千万来我前，口似嚅嗫色似冤。
初时吻角犹唧嗾，终遂大论如人然。问我：“子何愚，乃有疾我诗？
我尔各生不相预，子何诗我盍陈之？”我时愤且惊，噪舌生条枝。
谓此腐秽余，敢来为人讥！“尔虽族党多，我谋久已就。
方将诉天公，借我巨灵手。尽拔东南竹柏松，屈铁缠缚都为帚。
扫尔纳海压以山，使尔万噍同一朽。尚敢托人言，议我诗可否？”
〔嚅嗫（rú niè）〕口动，想说又不说的样子。 〔色似冤〕脸上有一种受冤枉的表情。 〔吻〕嘴唇。 〔唧嗾（jī sǒu）〕声音很小的样子。 〔终遂句〕后来就大发议论，和人一般。 〔预〕干涉。 〔子何句〕子，蝗虫称诗人。诗，这里作动词用。盍（hé），何不。这是说，你为什么要写诗骂我，何不把理由说明一下呢？ 〔噪舌句〕本来在大声说话的舌头上忽然像长了树木的枝条，无法活动，形容“愤且惊”，以致一时说不出话来。 〔腐秽（huì）余〕腐败污秽的残余，指蝗虫。余，残余。 〔为人讥〕与人互相讥讽。 〔我谋句〕我早已打好主意。 〔巨灵〕古代神话中身躯最大的神。 〔屈铁〕将铁弄弯。 〔使尔句〕万噍（jiào），万口。这是说，让你们全部死掉。 〔可否〕犹是非，偏义复词，这里偏用否字的意义。
以上写诗人做梦，梦见蝗虫前来质问，诗人对它们加以恐吓。
群蝗顾我嗟：“不谓相望多！我欲为子言，幸子未易呶。
我虽身为蝗，心颇通尔人。尔人相召呼，饮啜为主宾。
宾饮啜嚼百豆爵，主不加诟翻欢欣。此竟果有否？子盍来我陈？”
余应之曰：“然。此固人间礼。傧介迎召来，饮食固可喜。”
蝗曰：“子言‘然’，余食何愧哉？我岂能自生，人自召我来。
啜食借使我过甚，从而加诟尔亦乖。尝闻尔人中，贵贱等第殊。
雍雍材能官，雅雅仁义儒。脱剥虎豹皮，假借尧舜趋。
齿牙隐针锥，腹肠包虫蛆。开口有福威，颐指转赏诛。
四海应呼吸，千里随卷舒。割剥赤子身，饮血肥皮肤。
噬啖善人党，嚼口不肯吐。连床列笙竽，别屋闲嫔姝。
一身万椽家，一口千仓储。儿童袭公卿，奴婢连簪裾。
犬豢羡膏粱，马厩余绣涂。其次尔人间，兵倡释老徒。
子不父而父，妻不夫而夫。臣不君尔事，民不家尔居。
目不识牛桑，手不亲犁锄。平时不把兵，皮革包矛殳。
开口坐待食，万廪倾所须。家世不藏机，绘绣锦衣襦。
高堂倾美酒，脔肉脍百鱼。良材琢梓楠，重屋擎空虚。
贫者无室庐，父子一席居。贱者饿无食，妻子相对吁。
贵贱虽云异，其类同一初。此固人食人，尔责反舍且？
我类蝗自名，所食况有余。吴饥可食越，齐饥食鲁邾。
吾害尚可逃，尔害死不除。而作疾我诗，子言得无迂？”
〔不谓句〕是说没有料想到这么狠地怨恨我。望，这里作怨恨解。 〔幸子句〕幸，希望。易，随便。呶（náo），喧哗。这是说希望你别随便吵闹。 〔饮啜（chuò）句〕是说或为主人，或为客人，一道吃喝。啜，吃。 〔豆〕一种食器。 〔爵〕一种饮器。 〔诟〕责骂。 〔我陈〕陈我，告诉我。 〔傧（bīn）介〕礼宾人员。介是傧的助手。 〔我岂二句〕暗示蝗虫为灾，是人君无道所致。 〔乖〕背理。 〔殊〕差别。 〔雍雍〕和平快乐的样子。 〔雅雅〕整齐严肃的样子。 〔脱剥二句〕趋，本是快走的意思，这里引申作步伐或行为解。这是说这班官僚儒者，表面上雍雍雅雅，可实际上却穷凶极恶，剥掉他们身上有文采的皮革，就显出了伪装的行为。 〔开口句〕是说一开口就能给人以福，或是给人以祸。威，这里作祸害解。 〔颐（yí）指句〕是说略加暗示，就可以转赏为罚，或转罚为赏。颐指，面颊稍为一动，做出暗示。 〔四海二句〕卷舒，伸缩，开合。这是形容当权贵官势力很大，在很广阔的范围内，都得听他们的。 〔赤子〕婴儿。这里比喻淳朴的老百姓。 〔噬（shì）〕咬。 〔啖（dàn）〕吃。 〔床〕这里指放乐器的架子。 〔闲〕关着，引申为住着。 〔嫔姝（pín shū）〕嫔，古代皇宫中女官名。姝，美女。 〔一身二句〕万椽（chuán），即一万间屋。这是说，只有一个人，却占了一万间屋，只有一张嘴，却占了一千仓的粮。 〔儿童句〕封建袭封制度，祖、父的官爵，儿孙可以继承，所以儿童也就做上了公卿。袭，继承。三公、九卿，都是大官。 〔奴婢句〕是说连供其使唤的奴婢也穿得很高级。连，表明不止一人。裾是衣的前后襟。簪裾在这里用作贵人衣冠的代称。 〔犬豢（huàn）句〕是说养的狗不但吃得好，而且有得多。豢，养。羡，多余。膏，肥肉。粱，细粮。 〔马厩（jiù）句〕是说马房里都充满彩色装饰。厩，马房。余，多余，引申为充满的意思。绣涂，像锦绣一般的装饰。 〔兵倡句〕兵士、倡伎（娼妓）、和尚、道士之类（佛教的教主是释迦牟尼，道教的教主是老子，所以称和尚为释，道士为老），都是不参加生产的人。但封建统治阶级拥有的军队，有镇压人民的一面，也有抵抗外敌的一面，作者以之与倡、释、老同列，不免片面。 〔子不四句〕这是说，像以上四类人，有的不把父亲当父亲，有的不把丈夫当丈夫，是臣子却不为国家出力，是人民却不住在家里。而，你。 〔平时二句〕是说这些人平时虽然并没有拿着杀人的兵器，可是他们不劳而食，而且还生活得好，如同皮肤里藏着兵器一样害人。殳（shū），杖一类的兵器。 〔廪（lǐn）〕粮仓。 〔机〕指织机。
〔绘绣句〕极言衣着之华美贵重。襦（rú），短袄。 〔脔（luán）〕将肉切成小块。 〔脍（kuài）〕将鱼肉细切。 〔梓楠〕均树名，是名贵的木材。 〔重屋句〕是说重重叠叠的房屋一直撑到天空里去了，极言其高。 〔吁（xū）〕叹气。 〔尔责句〕你反而放弃了对这种现象的斥责。且（jū），句尾助词。 〔吴、越〕春秋时两个相邻的国家，吴在今江苏省，越在今浙江省。 〔齐、鲁、邾（zhū）〕春秋时三个相邻的国家，均在今山东省境内。 〔得无迂〕岂非不通。迂，曲，引申为不通的意思。
以上写蝗虫不怕恐吓，和诗人展开辩论，使得诗人终于哑口无言。
这篇寓言诗借蝗虫之口，对封建统治阶级以及在其包庇之下的不事劳动生产的寄生分子，作了深刻而大胆的揭露。诗中还有一个没有出场的人物，即两次三番提到的老天爷。虽然没有正面描写他，可是那个以对人民的深重灾难无动于衷为其性格特征的最高统治者的形象，已被巧妙地显示出来了。
王令，字逢原，广陵（今江苏省扬州市）人，生于仁宗明道元年（1032），死于嘉祐四年（1059）。